这一病就是三天。
她不肯吃柳氏给她熬的偏方,第四天迈出房门,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衣服都似乎宽大了一圈。
村里没有她的同窗,她又不愿柳氏再出现在书院。未请假便旷课三天,徐青沉有些担心书院那边会处分她。
身体刚好一些,她便要强撑着去书院告罪。她执意牵出了毛驴,柳氏和两个弟弟都不敢阻拦她。
徐青沉戴着柳氏给她缝的,防风的抹额,面色惨白,嘴唇干裂,憔悴得一塌糊涂。她只希望这副形容,能让夫子饶过她旷课的罪过。
秋日高爽的气候和暖洋洋的日头,让她稍微好受些。
新的冬袄还没做好,她裹着去年的旧色长袄,一圈兔毛护着脖子,挡着毛驴嗒嗒带来的风。
她上辈子上学时,曾读过一篇课文,送东阳马生序,那时的她对主人公艰难无比的求学生活,无法共情。
现如今,她正处于这种境地,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日风吹日晒进学,千方百计进书院,低声下气讨好夫子,讨好山长孙女……
她倦倦地趴在驴身上,悄悄地哭。
什么狗屁世界,快点毁灭吧。
毛驴出了村口,绕进山路,忽然开心地昂昂叫起来。
她向来在村里,维持着清高读书人的人设,此时涕泗横流一张脸,不敢抬起来。
“是我。”
牧白看着驴背上窝着的,一颤一颤的一团,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
哭得一抽一抽的徐青沉抬头,看到牧白俊毅的脸,温柔的眼,霎时间憋住的哭腔,哇地放开了。
“我不想读书,真的不想读书了!好苦啊,好苦啊!”
她伏在驴上,站着的牧白和她一般高,他轻轻搂着她,拍她的后背。
生病的人格外容易崩溃,更何况每天处于崩溃边缘的徐青沉,遇到熟悉的人,更想发疯了。
“为什么我不是高官之女?为何我不是皇女皇孙?为何我不能投身世家大族,为何我要是个人人可践踏,总遭白眼的小村姑!”
她的鼻涕眼泪都抹在牧白的衣襟上。
等她发泄了一大通,牧白一声不吭,她捶他一下,“说话呀!”
牧白怎么回答她呢,他也希望她能快快乐乐当个富家女君。
他想了想,道:“村里的人,都喜欢你,她们都说你很厉害。你从前的同窗,也总是夸你聪颖机智,将来必定非同小可。你很好很好。”
只是虞西书院那些士族女君,不是和他们一个阶级的人。她贸贸然去了不该庶族去的地方,撞了个头破血流。
徐青沉想到村里那些一直尊敬她,夸奖她的大娘们,还有私塾里那些总是和她互相吹捧,互相惋惜的昔日同窗。
是她自己强求着,改读了虞西书院,如今吃了苦头,却也不愿回头。
她咬着牙,抬眸看向牧白,可怜又不甘:“你也觉得我进虞西书院,是自不量力吗?”
牧白想要给她擦眼泪,但他常年劳作的手都是粗茧,擦得她的皮肤红了,便垂下头,一点点吻去她的泪水。
他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知道我不会撒谎。”
牧白的胸膛中,心跳沉沉,徐青沉慢慢听着。
她慢慢收了眼泪,通红的眼睛睁着,不知望向何处,忽然道:“我现下落魄,但不会一直落魄。我不服输,永远不服输,我要往上爬,不择手段也要爬上去。以后,我要让她们所有人都跪在我的脚下,摇尾乞怜!”
牧白一直相信她。
徐青沉捧着他的脸,坚定道:“阿白,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不会辜负你。”
他微微抿唇,笑了一下,“我没事。”
他上个月遇到了来村里查探徐青沉背景的人,她们是高门的奴仆。
探听到她们的目的后,向来不善言辞的他,结结巴巴和她们讲述了徐青沉是一个多么好,多么才华横溢,多么刻苦奋进的学子……
徐青沉和一位高门公子在一起了。
他知道。
牧白给她顺好头发,“我不怕辜负,小沉,你要过上好日子。你会有最好的一切。”
她会哭,会抱怨,会垂头丧气,但她进取的理想从未动摇。
他是陪她长大的小竹马,他了解他的青梅姑娘。
她想往上走,可以踩着任何人,包括他。
——
徐青沉到了书院才知道,徐鉴止也病了。
她不知她是不是被自己传染了,有些心虚地溜到潘图南的院落外,老老实实等她下课。
有了潘图南的陪伴,夫子那关轻轻松松便过了。
潘图南送了王夫子一本诗集,王夫子如获至宝,立即宣布停课三天,她要彻夜不眠,拜读大作。
夫子砰地关了门,潘图南无奈笑笑,转头对上了徐青沉好奇的眼。
她笑道:“王夫子是个急性子。”
她又道:“那是我奶奶前阵子新得的丹尘圣师新诗,王夫子最是崇敬丹尘圣师。”
小院旁柳影婆娑,明明灭灭的光落在她们身上。
徐青沉问:“丹尘圣师?”
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号,听起来像是个大人物。
是个作古的诗圣吗?
就像她上一辈子的诗仙太白,诗圣子美?
潘图南抬手正冠,神色尊敬,朝着南方微微拱手,道:“丹尘圣师乃是当下文魁,人间神仙。经史子集,诗书礼乐,奇门兵法,文治武功,道玄谋略,圣师无所不通。”
“那是每个文士心中,高居神台上的典范女君子。”
“待你真正走上,以文入仕这条路,必是要知晓她的。”
听到此处,徐青沉便知此人身份了。
必是出生于世家大族的女君。
必是天下十三姓中的一家。
她微微一笑,默默记在心中。
这个可笑的时代,门阀阶级不光垄断了财富,垄断了知识,还垄断了信息渠道。
世家大族之间的信息流通,底层人们不会有了解的机会。
她们就像是生活在云端,有她们的礼仪文化,有她们的生活圈子,有她们的利益链接,有她们的崇拜与信仰。
底层为了生计奔走的蝼蚁们,听不见云端上的声音。
徐青沉不禁心潮澎湃,能在这些不可一世的世家豪强中,被奉上神坛的人物,该有怎样强大的背景,怎样出众的智慧呢?
不过?
她的疑问脱口而出:
“那位丹尘圣师早已作古,怎还会有新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