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是汴河汛期,河水上涨湍急,水贼猖狂,各商户人家出船少。
京城赫赫有名的茶商安家的船被水贼攻破数艘,安家产业大多掌握在国公府大夫人安氏手里,茶叶晚到数日,榷场多次催促,今日由宗家大房长子宗临运送。
“恪行,你才打仗回来,祖母让你在家里待着,这次又偷跑出来,只怕回去要领罚。”
宗临瞧着船头背手而立的年轻男子,通身萦绕不驯不羁之气。
玄游鳞绫长袍于夜色中将男子身形拉得颀长,乌发高束,一双浓墨点缀过的眉眼暗流涌动,不笑时轮廓分明,万条寒玉,叫人不敢靠近。
“无妨。”
宗恪行回眼,从怀里摸出一张獠牙铁面具戴上,“兄长不说,无人敢说。”
宗临知弟弟执拗,叹:“罗三娘子有专人护送回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听到那姑娘名字,宗恪行微微一顿,“兄长说的我不明白。”
旁人不知,宗临哪能不知弟弟心思。
“将军,有路水贼从南向西北方向去了。”
走上前的少年是宗恪行侍卫,名唤问道。
“西北?不是朝咱们来的。”
宗临眉心微蹙,已然想到往西北方向去的船有谁了。
“多少人?”宗恪行眼底一沉。
问道答:“不到四十。”
“先前安家船被抢,至少两百人,不到四十,是去抢船的吗?”
宗临颖悟绝人,很快就明白这伙水贼恐怕是朝着归家的罗家娘子去的。
“加快速度。”
宗恪行眯起眼来,掌心在铁皮面具上轻摁了摁。
罗家船本可在白日停靠码头,只是户部出事,大老爷罗钊急着让闺女回来同宗家成婚,好为罗家托底。
锦书敲了两下周嬷嬷屋门,很快传来老妇不耐烦的声音,“什么事?”
“嬷嬷,三娘子昏睡许久,要不停船去给娘子请个大夫来看看?”
周嬷嬷将瓜子皮扔进渣斗,眼底不悦更浓。
此去潭州接罗三娘回京,大夫人甄氏带走大批婢子,说去镇国寺为三娘子祈福。
若非如此,像周嬷嬷在老夫人身旁待了数年的老人,也不用带府里等次低的婢女小厮过来。
门外敲门的便是罗府烧火丫头,周嬷嬷心底愤懑,又想起罗菩熙冷面阎王的模样,心越发堵。
罗菩熙是罗钊同过世发妻殷氏之女,殷氏诞下罗菩熙后便大出血,撒手人寰。
老夫人请人卜卦,得出罗菩熙克亲之命,吓得夜不能寐,吩咐长子罗钊将人送到乡下。
起初罗钊心念亡妻,不肯送女儿离开,直至继室甄氏入府两年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走夜路却被忽然蹿出来的罗菩熙吓到小产。
孩子没保住,老夫人劝说罗钊良久,人才答应将孩子送到潭州老家养着。
这次接人回来,是因殷氏有孕时,曾同挚友国公府大夫人安氏指腹为婚。
安氏次子宗恪行,方至十九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云麾将军,明年及冠,国公府派人来催履行婚约。
正巧官家正因户部侍郎贪墨一事彻查户部,罗钊统领户部,虽未曾贪墨,也担惊受怕。
宗家催婚,抱紧这棵大树,罗家也能安心。
“请什么大夫,乡下长大的丫头坐不惯船,送些清淡饭菜就行。”
周嬷嬷念在罗菩熙日后是国公府少夫人,这才肯照料一番。
谁不清楚甄氏将人带走根本就不是为了祈福,只是给府中人紧紧弦,让人知道这府中谁是大小王。
锦书来敲门的时候,罗菩熙已瞧见那冒烟的小竹筒。
屋子左侧是船舱走道,右侧窗子相连的是一条面河长廊,船上人都可经过。
罗菩熙知来者定是甄氏安排好的,眸底一动,屏住呼吸,将床边小几上的茶盏推翻。
锦书听见了物什摔碎的响动,以为人摔了,慌忙推开门。
屋子里空气流通起来,锦书没注意那股淡了的迷烟,只瞧罗菩熙斜趴在小几上,茶盏碎了一地。
“三娘子!”
趁锦书要去叫人,罗菩熙余光一闪,瞧窗户纸上的竹筒已经消失,人已经撤了。
“快来人……唔!”
锦书还没喊出来,就被人捂着嘴拖到角落。
“三娘子?”
罗菩熙放开人,比出噤声手势。
锦书不明所以,“您这是……”
“带我去找船长。”罗菩熙压低声说。
甄氏不想让罗菩熙活着回京,船上人不可全信,不过她知道船长是罗家老夫人娘家亲戚,未受甄氏收买。
眼下水贼将至,她必须先找到人帮忙。
大风狂啸同噼里啪啦的雨混在一起,罗菩熙隐约感受到船身向两边倾斜不稳。
船舱尽头有异常的火光闪动。
罗菩熙心底不安,跟着锦书上二层,寻到船长。
“水贼?”
船长掌舵许多年,同水贼碰过数次,知道这不可玩笑,唤来招头探查。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招头慌乱奔来,“不好了,水贼勾住船正往上爬,咱们船上人手不够,只怕是……”
与此同时,楼下船舱传来刺耳尖叫和急促脚步声。
船长看向罗菩熙,光是他们遇到水贼还好,三娘子貌美,说不定那帮混账要做什么。
“让鬼奴护送三娘子乘小船离开。”
罗菩熙听说过鬼奴,他们擅长游泳和长时间憋气,船只遇险时可以跳入水中救援。
一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跑上来,先带罗菩熙和锦书换了男人穿的棉袍马裤,而后领着她们上了小船。
小船只能坐下三个人。
罗菩熙只带上锦书。
这丫头在她前世十七岁归京后就一直跟着她,忠心耿耿。
这辈子她也需要忠心之人跟随。
小船驶动,罗菩熙见身后罗家船从一开始的平静昏暗,逐渐被火光包围,人影四处跑动,鲜血四溅。
有负隅顽抗的小厮被凶恶水贼一刀捅进腹部,肠子都搅了出来,被扔进河中。
罗菩熙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眼下,她必须得活下来,才能找人相救。
身侧锦书比她还小了三岁,瞧见那可怖情形,先是吓得呜咽发抖,而后就抬手将罗菩熙抱在怀里。
“三娘子不怕,奴婢保护您。”
罗菩熙闻言叹息,回抱住锦书,“我们会没事的。”
鬼奴驶动小船,只是速度有限。
水贼极具目的性地冲进船舱,又飞快冲出来。
显然是没瞧见她的踪迹。
“人在那儿!”
栏边水贼瞧见驶远小船,挥动沾满血污的大刀,“快追!”
寒风吹过,罗菩熙只能攥住船沿,祈祷着赶紧碰上宗家船。
可事实上,她连宗家船会从哪个方向过来都不得而知。
而身后不断有喊叫和飞来的箭矢,窣窣地砸进她周身的水面。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攥住,心跳飞快。
既然命运让她重新回来,那就不会让她就这样轻易死掉。
“娘子,前头有艘大船!”
锦书欣喜出声的同时,两人身后的鬼奴发出一道痛苦闷声。
罗菩熙回头,瞧见鬼奴的胸膛中了一箭,鲜血透过衣襟淌了下来,她心底跟着沉了下来。
“怎么办?”
锦书不知所措,只能挡在罗菩熙的身前。
罗菩熙感受到手边递来一道冰凉,是两根极长的铁爪。
鬼奴濒死,只能转动着眼珠子,示意她将铁爪甩到离近的那艘船。
罗菩熙也这样做了,费尽全力,却还是失败数次。
“娘子!他们追上来了!”
锦书发着抖,瞧见那一张张越发近的凶戾面庞,从鬼奴手中夺过长桨,砸在离她们最近的小船上。
“喀哒——”
罗菩熙最后一次甩动铁爪,听见相继传来的响动,心底一喜,顺着铁索就要往上爬。
“娘子快上去!”
锦书将小船上的杂物都丢向水贼,只是都被当作逗乐的玩意儿,水贼笑声越发猖狂,她只能跟着抓住另一根铁索。
“主子,有人攀上了我们的船,天太黑了,看不真切,像是水贼。”
问道走入宗家船掌舵舱室,只见宗恪行飞快抬脚走到船头。
宗临下令:“放箭!”
一道道锋利箭矢穿破疾风,罗菩熙只瞧身侧往上爬的锦书吓得尖叫,紧接着便松开了手,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锦书!”
罗菩熙惊声喊道。
宗恪行闻声,迅速步至栏边,瞧见船身上挂着的罗菩熙,还有底下挥动大刀的水贼,“停箭!”
罗菩熙被人拉上来,瞧见戴着獠牙面具之人朝她阔步走来。
她眸光一凛,迅速将束发玉簪拔出抵在人脖颈间,急声道。
“救掉进水里的人!”
罗菩熙不知这是不是宗家船,只是对方方才放箭,害锦书落水,生死未卜。
她只能先钳制住人,要挟他们救人。
眼前青面獠牙的面具极为瘆人,只露出一双狭长漆黑的瑞凤眼,其中流动的情绪晦涩。
罗菩熙深处后宅多年,过的安稳日子,碰上这场面说不怕是假的。
只是眼下救人要紧。
“听她的。”
面具人话落,立即有人钻进水里。
罗菩熙悬着一颗心尚未落下,就感受到眼前的身躯忽而倾下,滚烫温度透过单薄衣料传至她掌心,生冷寒香扑面而来。
“别动!”她急忙叫停。
面具人却不为所动,双臂伸展撑在栏杆上,宽阔胸膛将她禁锢住。
那双瑞凤眼混杂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色,唇间吐出声线低醇:“凭什么听你的。”
锋利的簪头随着他的动作,不慎在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灼热血珠砸在她手背上。
罗菩熙惊得后退半步,对方却好似不知疼痛,粗粝掌心覆在她后腰,不容她远离半分。
“再后退,就要掉下去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