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合三年,二月春
去岁严寒,雨雪成灾,京都府,收成不丰。
无论是草原上的鞑靼还是瓦剌以及关内的汉人均缺衣少食,过入冬不两月,已有不下百余人冻死,京都府周边流民聚拢趁机抢劫官府粮仓,险些酿成祸患。
官府反应还算及时,镇压下乱民后及时抽调出了粮食赈了灾。
但是好景不长,关内动乱刚压下去,边境就起了战事,京都府林家屯中也被抽调走了七八个青壮年去服兵役。
林大牛家就是其中一家,大牛家中共三子一女,只单他一家就出了三个青壮年劳力。
大牛协同着自家大郎二郎和村中其余四户人家一起被充作了兵丁带往了戍边卫。
按理说一个村子出七八个壮丁,一家出一个青壮年服役即可。
但是大牛的二弟二牛家,因自家儿郎在书墅里得了师长青眼,便使了绊子将他们家的人头一并算给了二牛的兄长大牛家。
大牛家中虽愤愤,但名额已经确定,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便只能跟着去服了兵役。
不过也正因此,两家也在不来往了,哪怕是一个村庄见了面也只当不识。
大牛家中只余常母及两个儿媳并一对双生子女在家,大儿媳汪氏和二儿媳牛氏各生了一女,均不足十岁,三女和四子双生胎,年14,长相近乎一模一样,因老来得子,且为双生,大牛一家便格外偏宠了些。
幺子早早送进了学堂,幺女也不太做活,只在家中做一些简单的活计。
长子二子因与弟弟妹妹相差十岁左右便也格外疼弟弟妹妹,两人也因为弟妹年幼时家中并不宽裕,且又供了老幺去上了书墅,家中银钱不丰,娶媳也晚了些年。
稍微宽裕一些得家庭约莫在子女十五六就开始相看了,林家得两子均拖到了十八九才相看到了人家。
林父与林母常年耕种也没攒下多少钱财,直到林二哥上山那一年,原本只是采一些野菜煮汤水,运气好刨到了一只年分颇久的老黄精,去药店换了些许银钱后送了二人跟庄子里的木匠学了些手艺这才慢慢好了起来。
林父是个颇有头脑的人,得知药材能换钱后时常进山找一找刨一刨,觉得有用的便拿去药店询问,一筐中总能刨到一些有用的药材,就这么来来回回几次也记住了不少药材模样。
从那以后家中日子才慢慢好了起来,也存下了银钱给两个儿子娶了亲。
二月的京都府正是冷的时候。
寒风裹挟着未化的残雪掠过河岸,河面仍覆着灰白的薄冰,冰层下隐约传来细碎的破裂声,似是春意在冻土下悄然挣动。
晨光初露时,夯土墙围成的低矮院落里升起缕缕炊烟,茅草檐下悬着冰锥,牛氏裹紧了粗麻头巾,呵着白气将晒干的黍秸填入灶膛,铁锅里熬煮的粟米粥咕嘟作响,混着腌芥菜的咸香弥散在冷冽的空气中。
村口的古槐枝桠虬曲如铁,一群寒鸦缩着脖颈聒噪,树根处几柱残香插在土地庙前,褪色的红纸对联已被北风撕去半截,斑驳露出“祈年丰”的字迹。
“娘,喊小姑她们吃饭了~”
“唉~,二丫三丫去找找恁姑姑,回来吃饭了。”
林常氏在院中一边撒着鸡食一边朝着屋里吆喝。
两个年约五六岁的小丫头揉着眼从堂屋走出来,睡眼惺忪的回答:“奶,小姑不在屋里。”
林常氏站直身体看着屋里走出来的两个小豆丁:“洗把脸,上田陇上找找,姑姑应该是去找野菜了。”
“知道了奶。”
官道旁几户人家的汉子蹲在墙根下,就着稀粥啃食冻硬的黍面窝头,呵气在胡须上凝成霜粒。
他们脚边的柳条筐里堆着新削的木犁头——田垄间的积雪未消,但向阳的坡地已透出星点湿黑的土色,老农用锹尖试探着戳了戳冻土,摇头嘟囔道:“还得等一场‘龙抬头’的雨哩!”
老农一转头就看见了刚出门的俩小丫头,嘴巴一咧:“二丫三丫,去找恁姑姑呢?”
两个小丫头小脸又皴又红还刺溜了两下鼻涕,年纪稍小一点的声音清亮的回:“是嘞九叔公,俺娘让叫姑姑回去吃饭。”
老农摆摆手:“晨起见你们姑姑上田垄了,应该摘野菜去了,这几天垄上野菜少,你们姑姑约莫要去河岸,去那找找。”
小丫头们哎了一声,手牵手小跑着过去,倒腾着小短腿往田垄上跑过去。
远处的西山轮廓苍莽,山脚下的砖窑昼夜不熄,赤膊的匠人将一车车新烧的青砖码上官府的牛车,车辙碾过结冰的土路,留下两道泥泞的深痕。
忽而一阵马蹄声碎,驿卒裹着羊皮袄疾驰而过,惊起河滩芦苇丛中几只灰雁,扑棱棱掠过灰蒙蒙的天际,翅尖扫落几粒未化的雪霰,坠入村外军屯田的界碑旁。
——那里一队披甲卫兵正呵斥着役夫疏通沟渠,为春耕备旱早作绸缪。
小丫头们不敢多看,急急忙忙的顺着小道往河边溜去。
河边两旁正结着厚实的冰层,再往前一个突兀的冰窟窿突的出现在河面上,中央薄薄的冰层裂成了龟背纹。碎冰碴子裹着枯芦杆在浊黄的河水中打着旋,一道湛蓝色的身影一边呼喊着什么一边在窟窿里起起伏伏。
二丫小脸一白小跑着往河边去:“姑?姑?”
三丫也慌张起来,眼瞅河中央起伏的身影越发熟悉起来。
湛蓝色的夹袄吸饱了河水,沉得像块生铁,硬生生压下了少女的呼救,少女发间插得桃花木簪也不知被冲往了何处。
两个小丫头急得大喊救命。
幸亏旁边甲卫兵和役夫听见了小姑娘们的尖叫声,甲卫兵犹豫一下提着鞭子小跑了过来。
看见是人过来的小丫头们也顾不得是谁,指着河中央扑腾的少女就喊:“军爷,我姑姑落水了,你救救她!”
兵卫愣了一下在田间地头四处张望着,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年纪小一点的丫头有些慌了神,急急忙忙就要往河里趟。
兵卫一把揪住小丫头:“不要命了小伢子!冻河冷的很,你们掉下去就没命了!站着别动!”
兵卫揪住小丫头后往后拐过去捡了跟木棍站在冰上一点一点往河中央挪动。
许是挣扎太久呛了水,河中央的少女挣扎的动作越发微弱。
“喂,小娘子,拿住棍子!”
少女挣扎了几下,但是离棍子还是有个半米左右。
兵卫犹豫几下似乎也看出来了少女几乎没了力气,但是这天气下河水无外乎送死,且不说天气太冷河水寒凉,就算救上来也一定会生病,这年头一个小感冒就能要一条人命。
他家中还有老娘,着实不太敢赌。
眼见着少女就要慢慢沉底,兵卫咬咬牙就准备脱衣服。
但是周围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年直接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捞住少女就往岸上带。
“小叔?”
少年的青色破絮袄子在水里鼓成个气囊。
“抓住鞘子!”许是觉得木棍不太牢靠,兵卫直接解了腰刀伸过去。
少年一手箍住少女的腋窝,一手攥紧刀鞘,指节冻得比刀柄上的铜钉还紫。
少年带着几乎冻的面庞青紫的少女一把抓住了刀鞘,在兵卫的帮助下将人带上了岸。
“阿姐?阿姐?”
寒风冻的少年一个冷颤,嘴唇瞬间也苍白了起来,少年摇了两下少女没有反应,又狠拍了几下少女的背。
兵卫皱着眉头将人面朝下倒过来:“把她口鼻的呛住的水弄出来!”
少年扫了一眼兵卫将阿姐面朝下缆住狠狠拍着少女的背,少女猛的呛了一下哇的吐出一大口水。
少年微微松了口气,抬头看见兵卫心中又是一紧:“多谢军爷,天气寒凉,我先带阿姐回家救治了。”
兵卫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扭头找到自己丢下的鞭子起身,看着少年身上淋淋漓漓淌着河水,踉踉跄跄的背着少女朝着前面走过去,两个年幼的小丫头步步紧随着小跑朝着不远处的林家屯过去。
“奶,阿娘,快烧热水!小姑小叔落水了!!!”
小丫头屁股后跟着一位老农,正是和她们打招呼的九叔公帮着就把昏迷的少女抬进了里屋。
“大郎媳妇,你去烧热水,娃她娘,莫要唔火盆,让二郎媳妇先给孩子们衣服都去了,然后去找一些干麸皮来,褪了衣服给五娘六郎搓搓手足再捂被窝,寒邪入络要慢慢拔,我已经让你婶子去请郎中了,这天气风寒可是要命嘞,俩小丫别在这扎着,去帮恁娘烧水找麸皮去。”
“哎呦,这好端端怎么掉冰窝子了!九叔,我这就去找麸皮。”
少年一路小跑回来,脸色也冻的青白,嘴唇隐隐泛着紫,身体不住的打着摆子,脱去湿袄子也没好多少,钻进自家房间被窝没一会脸上就爬上了一抹红晕。
但是念及旁边昏迷不醒的阿姐硬是忍着不适没吭一声。
二丫捧着一碗包着丝瓜瓤的姜汤一步一步挪过来:“小叔,奶奶让我给你送一些姜汤喝了。”
少年头脑有些昏沉,扯扯嘴角笑了笑:“唉,烫手吧,给我。”
接过姜汤,少年轻轻抿了几口,觉得不太烫了一饮而尽。
“你小姑怎么样了?”少年抬眼问道。
“郎中刚到,正看着呢,小叔,你好些没?待会郎中就来看你。”
少年喝过姜汤,胃中暖流淌过,头脑却越发昏沉只低低应了声后一阵天旋地转,咚的砸在床上昏了过去。
“奶,小叔昏过去了,快让郎中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