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她还未苏醒,子夜忙灭了火折子,拦腰抱起昏迷的宝珠,纵身一跃,立于竹顶。
竹子吱呀地叫个不停。
竹枝摇摇欲坠,叶子飒飒而落,落在蒋行朝的脸上,尖尖的,划伤了她的脸,泛着隐隐的疼。
她眉心轻蹙,眼皮如幼蝶展翅一样难睁开,一番挣扎后,尽含苦楚。
鼻尖传来淡淡竹叶清香,是她熟悉的凤吟听竹。
“好宝珠!”
蒋行朝还真是押对了宝,她的宝珠看似憨骄无礼,实则巧思善辩,真心待她。
几年前,蒋府新入了一批贴身丫鬟,最数宝珠野性难驯,府里的嬷嬷动辄打骂。
最后,蒋府另三位小姐,无人肯要她。
可偏偏蒋行朝就喜欢她直爽的性子,便贴身带着。
如今,没想到却也是靠她留得自己的性命。
“嘶~”
蒋行朝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有自己的性子,折磨着她这副残躯。
她忍着剧痛摊靠在墓碑旁,伸手摸着碑上之字,一笔一画,“行朝”。
她扯了扯嘴角,脸疼,脖子也像被人拖拽过似的。
可让她更疼的不是脸,或是身上的任何一处,而是她心尖上的夫君不曾爱过她分毫。
脑海中夫君的脸越来越近,素日的温尔不在。
他面色扭曲,双手掐着她的脖子,眼中渗出阴狠,咬牙切齿道:“蒋行朝,你个村夫之女,也配做我珩王之妃!”
在她意识残存的最后一刻,他的声音满是狠厉:“不懂他为何一心要娶你!”
蒋行朝与他成婚第三日,她原要风光归宁,可人心难测,她就从尊贵的王妃变成全济州的笑柄。
她的身世是她不曾料到的,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的情意也竟是假的。
“行朝,万千荣耀加身,那都不是我的,而我能给你的唯有一物,谓之真心。”
世青渠的眼神如他的名字般清透纯净,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男子可以笑得那样好看。
可那笑里藏着世上最阴险之刀。
“哈哈哈哈哈……”
蒋行朝想到这儿,心如刀绞,放声大笑。
但笑声中透着悲凉,这份悲凉,揪着人心死死不放。
她咬着牙,扶着墓碑站稳,拍拍碑头,冷笑道:“蒋行朝,你还活着!”
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那里……
之后便听得一竹枝腾的回弹声,虫鸣鸟惊。
婆娑竹影,百鬼夜行。
殷王府,流光居。
一滴墨水滴在纸上,重重地洇了一圈。
“还活着?”世青昭的手顿住,任墨水乱滴。
他刚吸进的那口气太急,还没出来,就和心一起堵在嗓子眼。
子夜见状,知道自家王爷高兴过头了,就双手抓着他的肩。
烛火映着子夜的眼里都是光亮:“王爷,请呼吸!”
世青昭才意识到,瞪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他反抓着子夜的双臂,呼吸急促,嘴角的笑逐渐扩大,“下颌、银光?”
“是的!”子夜眼神坚定,痴痴笑道,“银光、下颌!”
济州之地,修道之人借萤石清修静心。
世青昭怕他的朝儿入了地府被小鬼烦扰,又担心她嫌萤石重,就磨成了粉,助她清修轮回。
白日时,在他开棺之后,悄悄在她下颌涂了一层。
现在他的手,还透着光。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萤石粉还真的开了路,为她,也为他。
世青昭瞥正惊喜着,突然瞥见傻笑的子夜,锤他一拳,“你傻乐什么。”
他乐,他可不得乐吗!他终于不用分尸了。
他从十岁起就跟着王爷,杀了太多人,见了太多尸体,这王府隔几日就抬出去那么几个人。
凡事过犹不及,杀人也是。
时间长了便会觉得恶心,更别说割尸体臂膀了。
子夜抱拳行礼,正言道:“王爷,行至今日,属下不敢说同您心有灵犀,但知要喜王爷所喜,忧王爷所忧!”
世青昭抬手扶了他一下,凑他耳边,扬唇低语:“我竟不知,你喜她?”
子夜一惊,扑通跪在地上,叩拜,磕磕巴巴道:“属下不敢,乐…乐……乐王爷所乐!”
他深知眼前之人独爱三物:美酒、行朝和人心。
“瞧你,别动不动跪来跪去!”
世青昭嘴角的笑越来越放肆:“我逗你的!”
他将子夜扶起来,转身一骨碌上了榻,“今日心情甚好,再小憩一会儿,明日有好戏!”
子夜行了礼,退出了房间,静守在门口。
他守着王爷,守着流光居,守着王府,无怨无悔。尽管就这点地方,差点要了他几次命。
不过,王爷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就这样,他一路陪着他,如履薄冰且……“荒唐度日”。
——
蒋行朝没走出竹林,反而鬼鬼祟祟地转进了一处院子,院里有一棵杏树,正逢盛夏,果子浓稠。
这凤吟竹林密而高。
她曾说,无心之人很难走出这竹林,而大部分生人就是无心之人。
后来,宝珠就找人修的这院落,专供路人歇脚用的。
这屋子里什么都有,宝珠隔段时间会过来添置一些吃穿用度之物。
如今这里却成了蒋行朝目前的指望,或许多待几日,她就能与宝珠见面。
蒋行朝点了烛,屋内微亮,她低头瞅了瞅自己的寿衣。
无意间看到衣领处映着荧光,她抬手擦了一下,手上也斑斑点点亮着。
何物?她眉心紧蹙,但也无暇顾及。
急忙从柜子里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换上,坐在桌边,盯着手里的金丝青鸟钗,陷入沉思。
她知道这钗是谁的,可为什么会从自己身上掉下来?
“世青昭……”
她柳眉微蹙,细长的眼更显清冷。
世青昭,当朝殷王,先帝遗子,先帝薨逝,他才一岁有余。
成年后,他仗着先帝遗旨,得封号,享富贵。
既无青云之志,又无圣贤之心,沉迷酒色,贪图享乐,上不敬君主,下不悯黎民。
妥妥的逍遥纨绔,富贵闲人。
至少在蒋行朝眼里,他是这个样子。
那年他醉酒街头,差点被疾驰的马车碾死,她危急中将他拖走,才幸免于难。
可倒霉的是,自从那日,他就赖上她了。
他送她名贵字画,笙箫琴笛,胭脂水粉,金银珠宝,通通被蒋行朝退了回去。
其实,他根本就不明白,尽管他富贵荣华,可蒋行朝从不在意,她的夫婿,须得真心待她才行。
所以这些钱财之物,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直到这只钗出现在她眼前,金丝缠边,点翠之鸟,微风拂过,粼粼振翅,栩栩如生。
她很喜欢,便留了下来。
没想到,自她收了这礼物,这个殷王是越发放肆,经常在太傅府门口,喝得酩酊大醉。
更令她意料不到的是,他居然恬不知耻地去蒋家下了聘礼,求娶蒋家长女蒋行朝。
他深情地对她说:“朝儿,单股为簪,双股为钗,钗合而情深。”
蒋行朝在慌乱中局促不安,她不知该怎么向父亲解释。
蒋更原脸上更是挂不住,当着世青昭的面,挥手扇了蒋行朝一巴掌,“混账东西!无媒苟合!双钗为妾!”
这一句显然在世青昭意料之外,他脑中轰的一声。
此钗是先帝赐于他母亲的,皇帝之妃,是为妾室。
他竟大意至此!
蒋行朝被一掌掴在地,女子名声何等地重要,这一巴掌挨便挨了,她没有丝毫怨言。
世青昭见状,忙着上前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连着后退了几步。
她力气大得很,常被二妹蒋行露笑话,不像个小姐,倒像是村姑。
蒋行朝跪着,蹭到父亲脚边,握住了他的手,“父亲……”没等她解释。
“啪”地一下,又是一巴掌,脆生生地打在她另一边脸上。
“朝儿!”世青昭心疼地喊出了声,又要去扶她。
可他瞟见蒋更原铁青的脸,没敢上前,今日是他理亏在先。
若他再往前,蒋更原会生吞活剥了她。
为蒋家名声着想,蒋更原在府中发了话,府中上下,若有一人泄露丝毫,杖杀。
当夜,这只钗,连同聘礼,从蒋府后门抬了出去,退送回了殷王府后门。
蒋行朝叹了口气,这钗如今竟又回到了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