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和刘彻乖乖坐着,雪很大,风在小巷子里打着旋。
土地庙简单的灶特意多加了几块柴火,也算暖和了些。
这是1915年12月的最后一天。
因为卖报有了一点钱,所以桌子上多了烧猪脚,板鸭,还有一盘土豆肉丝,肉香味让下意识端坐的小嬴政和小刘彻都吞咽着口水。
第二洋务小学报刊成员耿哲和学生们都在,罗文章几人也在。
吃过饭后,大家兴奋掏出钱来对账,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数着。
“太好了,这下有钱继续印刷了!”
“这些老百姓都能看到株洲段铁路工人的现状,就从这个小问题抓起!”
刘彻盯着这些斗志昂扬的学生,扭头看着短发母亲。
魏见星没被小小的胜利冲昏头脑,眼睛依旧明亮清澈,带着激昂。
“我负责带着耿哲他们几个继续调研,然后印刷。”
那双眼睛里的活力与思想,让刘彻有些错愕。
他甚至能清晰看到这个女子未来前进的方向,和近乎固执的意志力。
这种女子,在汉朝他从未见过。
年底了,过了这天,嬴政就两岁了,现在他身子好了许多,起码脸上开始有血色,也不怎么咳嗽了。
刘彻三岁了,已经会简单说话,但他不怎么开口。
现在他更多在看,听,看母亲做事,听她说话。
母亲起了大早,刘彻也跟着她一起前往株洲段铁路营造处,母亲又找到上次让自己敬礼的中年工人阿炳。
“你们以后希望儿子从事什么工作呢?”
“打算未来供他读书吗?有没有计算过要花多少钱?”
“你们感觉未来咱们的大国会是什么样的?”
“以后如果不干铁路工人,你们有没有其他打算?”
魏见星问的很详细,像闲话家常,阿炳和其他工人没那么局促,憨厚笑着一一回应,思考的时候挠着头。
调研几十个工人后,时间已是下午,刘彻就被魏见星抱着,抵达报刊印刷的黑报社。
小房间里充斥油墨气味,魏见星总是会详细看每一篇白话文章原稿,指出细节,加以修改。
从清晨五点多到黄昏时分,忙的连轴转,刘彻坐在一边时,能看到魏见星眼底密布的血丝,还时常听到她腹部传来饥饿的声响。
偏偏魏见星眼睛的狂热和极致的冷静,让她察觉不到疲惫。
第二洋务小学团结进步小组在魏见星的亢奋付出中,迅速开始出版第二篇。
但这次遭遇了危险。
犁头街上的巡警多了六七个,呼喝声络绎不绝。
上次黑报已经引来北洋注意,街面的警员纷纷开始调查,抓捕,声称这是对官方企业的干涉,不允许继续发布。
罗文章和张方萍现在躲在土地庙,脸上没了血色,学生耿哲也带着许多学生咬着牙。
“这还算得上民主吗!”
砰!
耿哲拍着桌子,红着眼看向外面。
人群哄闹,群情激愤,一道温和但坚定的声音响起。
魏见星双手撑着桌面,像撑着讲台。
“你们短时间内不要去了。”
耿哲第一个急了,站起来盯着老师。
“我们又没做错,我们在替劳苦民众发声,他们凭什么抓人!”
罗文章和陈海苳大概是和魏见星在一起太久,看了许多工人疾苦,现在身上逐渐没了高高在上的模样。
眼见耿哲梗着脖子,罗文章开口劝说。
“太危险了,先退一步……”
罗文章和陈海苳的话让魏见星笑了,她柔和看着学生们,但语气很坚定:
“为什么要退?”
张方萍也愕然看着魏见星,结结巴巴开口。
“可……可是你刚才不是还说要他们不要去了吗……”
魏见星一如既往,撑着桌子,目光扫过耿哲,罗文章,陈海苳几人。
“我是说,他们别去,但我去!我来发。”
这一刻,刘彻抬头。
魏见星的眼底闪耀着最赤诚的魂灵!
土地庙的大门发出吱呀声响,她离开的背影格外决绝,一头撞进漫天大雪。
大宋。
绍兴元年,刚刚擢升参知政事的秦桧一番饮宴,算是庆祝高升,眼下趁着夜色跌跌撞撞回房。
抬头看着天幕,他看到后世女子决然踏雪而去的姿态。
他忽然停下脚步,扶着一株老树,神情复杂。
她当真去了?
明知危险,她仍去了。
秦桧忽然想到许多年前,身在金人帐下见到的那场楚州之战。
那些弹尽粮绝,城破之后挽着金人溺死也不愿投降的妇人,还有……逐渐怯懦,直到变节的自己。
“本官不信,不信你能坚持,不信你不退缩!”
“这等世道,你怎能……”
南明。
永历七年,围困清兵于崇明城的张煌言愈见苍老,如今也在看着大雪里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
“上位者亲身涉险,确有风骨。”
“这种人一旦变多,究竟会缔造一个怎样的世道?”
他不相信,但也愈发好奇,开始盯着风雪中挥舞刷子和纸张的单薄身影。
……
各朝代看着民国新的一幕。
几百张印刷好的报刊用最粘稠的米糊涂抹在东长街大小鲁班殿外,涂抹在织机巷的湘鄂印刷公司,涂抹在落星田的湖南公立工业专门学校……
身为进步小组成员之一,罗文章咬着牙,甩开长衫下摆,拿起一沓报刊,推门的时候,风吹的凌冽,但他开始循着魏见星的脚步。
小组成员之二,张方萍将长发用手绢扎起,拿上报刊跟着出去。
小组成员之三陈海苳叹了口气,将最后的报刊全都拿走,盯着耿哲这些少年学子。
“你们不要出来。”
彼时风雪被破门隔绝,窗户边刘彻远远看到几人随着母亲的背影消失。
一般的决绝,一般的坚定。
心中似乎有一根弦被猛地拨动。
这时代的魏见星永远那样不知疲倦,充满干劲的姿态恍惚间出现在脑海。
于是刘彻下意识感到寒意席卷。
或许,他们真的在缔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听说他们还要去上海和北平,他们都在说那里的思想更先进。
这是汉武帝第一次感受到后世的浩荡恢宏!
孩童的睡意强烈。
刘彻开始困倦睡去,
他感受到世界天旋地转,
当他再度睁开眼时,面前是古朴苍拙的宫殿,殿门外正正写着五柞字样。
苍老身躯疲惫无力,刘彻皱眉。
他很不喜欢这具身体,衰弱,腐朽。
但刘彻第一时间换了简单的衣衫,乔装抵达外城。
日头正好,街面上麻木叫卖的商贩,吃饱了晒太阳的富家子弟,与女乐同乘马车的王公贵族面上带着得意的笑。
腐朽。
和自己这具身体一样。
昔日征战气息消散,刘彻忽然觉得无趣。
在这他看不到这些人想要什么。
他不喜欢,因为这像是走入末年的王朝。
脑海中短发魏见星的眼睛突兀出现。
如果那样的人在大汉很多,又会如何?
仅仅一个念头,让刘彻忽然心冷。
不能这样想,他觉得害怕,那样的人,真的很可怕。
街角站着的苍老刘彻神情恍惚。
“朕这一生,北击匈奴,开拓西域,破贵族人才垄断,颁推恩令,盐铁官营,统一铸币,兴办太学,制定历法。”
“我倒要看看,魏见星,你们口中的大国,到底是什么样!”
这一刻,刘彻疲惫拖着身躯回宫。
日头散去,暮色黄昏中,他再度回到1916年1月1日。
睁开眼的时候,恰好魏见星搓着手回来了,冷的厉害。
嬴政自发起身,跌跌撞撞添了些柴,火势一旺,破庙内暖和了许多。
魏见星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乖巧懂事,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脑袋,笑的眯起眼。
“宝宝真乖。”
伸手抱起嬴政的时候,刘彻也自觉跟在她身后。
“走,我们去看看。”
“让他们知道,思想是无法被熄灭的!”
大风卷起雪花,庙门打开,魏见星坚定迈步,走向街头。
坡子街横街,长沙精益眼镜支店周围已经围了许多人。
卖香烟的少年凑在一边念叨着,眼睛明亮。
“第二洋务小学团结进步小组。”
彼时刘彻跟在魏见星身后,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脑海中仿佛出现越来越多的画面。
鱼塘街磁业公司,南阳街楚宝书局,小东街公记泰豫旅馆……
越来越多生活在最底层的小老百姓开始看到这个名字,看到这份报刊,看到这团……燃起来的火!
这是母亲在点燃最初之火吗?
人群围绕仅仅半个小时,就被怒吼声击溃。
穿着漆黑服饰的警员带着棍棒咆哮。
“粤汉铁路公司公告,株洲段工人王炳等二十九人因为擅自泄露公司信息,正式被开除!”
“一群酸儒秀才,以为当个访员调查几人就能翻天了!”
跟在魏见星身边的刘彻忽然抬头,目光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在等。
等着短发母亲崩溃。
看吧,这就是这个时代。
你怎么改!
嬴政也有同样想法,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凝视那位短发母亲。
罗文章三人也在,此刻忍不住攥紧拳头,看向魏见星。
和之前认为只有向大人物开始改变不同,他们觉得好像真的在改变一点。
因为魏见星这个看起来没有用的调研。
罗文章担忧盯着魏见星,他知道这个女子有多固执。
“来日方长,短时间内不能接触株洲段铁路工人了。”
彼时魏见星替嬴政拍去肩头积雪,声音从容。
“我们还得帮他们,继续采访,我们不能放弃工人。”
她的眼睛那一刻没有任何变化,仍旧明亮。
陈海苳和张方萍对视一眼,都茫然苦笑着。
他们也想帮助工人,可要怎么帮?
嬴政扭头间,魏见星已经开始迈步,步伐坚定沉稳,炯炯有神。
“跟我走。”
积雪在她脚下,无畏前行。
一行人穿破风雪,魏见星的脚步在唱戏的白云楼停下。
白云楼外就是剃头匠,力夫,车夫,脚夫,货郎和戏班子汇聚之地,现在这里有许多人都在等着活计。
魏见星走到人群中间,拍了拍手,没有任何怯懦,反而精神昂扬。
“各位,都看了株洲铁路工人的报刊吗?”
拉黄包车的中年汉子朱老二听到铁路工人,下意识回应,那一日是他人生里头一回花钱买报。
“看了。”
“我也看了,报刊上都是大白话,能看懂。”
“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写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哩。”
人群中不少人开口回应。
目光开始汇聚,大雪中,魏见星举起右手,攥成拳头。
“可现在,阿炳他们,被洋人扶持出来的势力欺负,开除了,他们没有生计了!”
“我们要帮他们!”
“现在我们帮助他们发声,以后我们被欺负的时候,才会有人帮我们说话!”
“谁愿意在后天早晨,去株洲段铁路营造门口!”
今天是阿炳他们被欺负,没人站出来,明天自己被欺负又会怎么样?
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朱老二放下手里的黄包车,咬牙开口。
“我去!”
戏班子里十二岁的小辫子也站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柄龙鞭枪。
“说得对,帮他们就是帮自己,算我一个!”
码头卸货的力夫张大头梗着脖子,笨拙却坚定的学着魏见星的模样举起拳头。
“对,咱们这么多人,还能让洋人欺负了?我张大头后天一定到!”
嬴政愣住,看着眼前呼啦啦就举起来的手臂。
明明下着大雪,他却像是看到一团火。
一团近乎炽热的大火在被点燃!
罗文章也看着举起的手,声音有些发抖,亢奋又难以置信的盯着嬴政。
“你的母亲,该是个什么人啊?”
“她简直不会屈服任何事物!”
那样疯狂炽烈的火光,向理想灼烧,从未停下脚步。
魏见星开始去城隍庙,去犁头街,走到哪里,哪里就开始出现炽烈的火星!
罗文章带着嬴政去了相国祠,嬴政发现他的眼睛开始变得和母亲一样亮晶晶的。
耿哲带着学生们去了小西门码头。
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响起微弱但坚定的声音。
“我去!”
“算我一个!”
“我也去,一起!”
深夜,土地庙内,刘彻瞳孔收缩,似乎看到至少数百劳苦大众的昂扬声响!
但他仍是咬牙等着。
他见过太多人性,真正面对危险的时候,他不信那些人还会坚持,他更不信后天有人真会去!
“这些庶民,不过顺势附和。”
“隔岸观火才是人性。”
嬴政下意识的赞同点头,旋即回过神,冷眼看着刘彻,两人再度开始对峙。
….
元末。
泰定二年,河南。
数十个村民汇聚在青山坳,抬头看着光幕。
一名少年忽然开始抹眼泪,鼻子酸的厉害。
“民国,生在长沙真好,至少有人能帮他们,能为他们活下去说话。”
站在少年身后的老妇人叹息着,伸手拍拍他的脑袋。
他们都知晓,少年的父亲前段时间就是因为做工后,那些色目人没给工钱,双方扭打起来,父亲被元人判了数十棍,不治身亡。
若是生在那个女子所在时代……
他们看着那些剃头的,唱戏的,搬货的身影,和他们一样,都在社会最底层,像是看到一点点火星被点燃,旋即开始连成一片。
最微弱的萤火,散出最恢弘的光!
大明,崇祯十年。
京师城郊,十几名煤矿力夫盯着这一幕,愣住,心脏开始怦怦跳动。
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生出名为希望的东西。
原来……原来最底层的百姓,也不必忍气吞声。
原来这些最不值钱的命,也有人看的很重!
他们看着那些民国最不起眼的小角色一点点汇聚的声音,到最后近乎洪流,震耳欲聋。
有人开始流泪,铁打的汉子在最累的时候都没哭,但现在他们哭了。
“好!”
那一刻,他们开始有了期待,眼里也有了一点光。
他们继续抬头看着,想看看回到土地庙里的魏见星最终会不会成功。
民国。
….
土地庙内,魏见星端着汤药走来,小勺吹凉,抱着嬴政一点点喂着。
嬴政已经习惯了,甚至觉得吃了药被抱着,肚子里很舒服,所以喝了药后,又自己拿着小勺子开始喝米粥。
时间很快来到1月3日。
这一天清晨,母亲魏见星推开门的时候,耿哲带着学生们,罗文章,陈海苳几人也来了。
刘彻打着哈欠,不屑转头。
难道他们还真信那群庶民会去?
被打扰睡眠的嬴政也觉得烦躁,捂着耳朵,他没睡醒。
有什么意思?趋利避害乃是天性。
魏见星抱着嬴政,耿哲牵着刘彻,一群人开始抵达株洲段铁路营造处。
远远的,刘彻忽然睁大眼睛,呼吸为之一窒!
穿着破衣服的乞丐这次没躺在地上,站得笔直,在人群最前端看向这里。
在他身后,黄包车夫朱老二换上一身寒酸但干净的短打,挺胸抬头。
白云楼的戏子小辫子卸了妆容,英姿勃发。
码头卸货的力夫张大头身后跟着十几个力夫,生平头一次骄傲的抬起脑袋……
他们……真的来了!
这一刻,魏见星放下嬴政,站得笔直,一步步踏着积雪走向人群。
她还是像一个人。
罗文章看到拿着棍棒的警差,胆怯涌上心头,脚步一顿。
陈海苳也没动,脸色苍白。
张方萍深呼吸着,但第一个咬牙,跟在魏见星身后,随后罗文章动了,耿哲也动了……
越来越多人开始跟在魏见星身后。
“收回开除命令,降低工人工作时长,向工人提供三餐和安全保障!”
魏见星的怒吼恍若一声惊雷,撕裂死寂!
于是刘彻看到力夫张大头也在举手,咆哮。
“收回开除,降低时长!”
戏子小辫子声音稚嫩,喊破嗓音。
“提供三餐!”
黄包车夫朱老二举手,苍老声音格外洪亮。
“不准无故开除!”
近八百多人乌泱泱汇聚,声音震耳欲聋!
警署警员烦躁看着,最前方的粤汉铁路公司代表张衡气急败坏的指着这群人。
“你们这群下九流疯了?知道公司背后是谁吗!”
“找死啊!”
守卫棍棒指着,魏见星却像没听到,继续高呼,近乎顽固,带着乌泱泱人群一步步前行!
嬴政几乎呆住。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无权无势的人胜过权势!
直到张衡开始惶恐,他阴狠看着魏见星,踉跄后退,才终于咬着牙。
“好,好!”
铁路公司开始签署聘用协议和用餐协议。
人群挥手兴奋怒吼,他们胜了!
不知道谁最先高呼。
“第二洋务小学团结进步小组!”
于是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
但刘彻眼中,那个短发母亲依旧是孤独的。
因为自始至终,她是唯一被盯上的人。
一旦出事,第一个就是她。
刘彻终于复杂低声开口。
“魏见星,你改变不了这世道的,看似璀璨,实际上你没有什么战友。”
但魏见星只是笑着看向学生们,也盯着两个小家伙,也看着那些欢呼的百姓,然后喊着:
“让我们建设一个新的大国!”
“让人像人一样活着。”
“孩子们。”魏见星看着小家伙。
两个年幼帝王第一次对民国感到茫然,这里死气沉沉,但忽然呼啸生机勃勃,这个朝代很复杂。
原本本该腐朽没落,但因为魏见星这些人的出现,这些人开始散发生机,两个小帝王第一次感到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