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至上海的火车即将到站。
嬴政在扒着三等车厢的车窗,火车还在呜呜前行,现在能看到一点不一样的建筑了。
花岗石垒砌的欧式银行,廊间的长衫与洋行西服,玻璃彩窗,有轨电车。
里弄砖墙的,褪色的朱漆门楣,还有少见的霓虹灯。
嬴政甚至能看到法租界的铸铁阳台和钟楼。
这些是他在长沙从未见的繁华。
更像是大国和西洋交汇的缩影。
两个小家伙看的目不转睛,魏见星知道他们在瞧什么。
“以后我国也会有高楼大厦,油彩马路。”
车窗的风吹动的时候,魏见星盯着法租界另一个国度的旗帜,语调重了几分。
“还有,我国以后不会再有租界区了。”
“一定不会!”
刘彻不知道短发母亲为什么从来都这样笃定。
那些横在她面前的世道荆棘,都未被她放在眼里。
一如她永远愿意,也永远坚定的抬脚,迈步,前进。
火车到站的铃声很大,叮叮响的清脆。
乌泱泱从车厢上挤出来许多人,一等车厢的贵太太都用手帕捂着鼻子。
魏见星一只手提着藤箱,牵着两个孩子下车,混乱拥挤一阵后,找到了一个报童。
现在是1916年4月,魏见星手里拿着一份刚刚购买的青年杂志,竖写着第一卷第六号目次。
二月十五日发行。
第一篇文章,正是仲甫先生所撰,名为吾人最后之觉悟。
“由专制,趋於自由。由个人,趋於国民。由官僚,趋於自治……”
“文以载道,吾便是如此……”
魏见星肉眼可见的亢奋,上海思想的确活跃,甚至无人禁止此类书刊印发。
他们已经在寻找思想道路的路上。
激动之余,魏见星也开始收起杂志,开始寻找住所。
之前在长沙的时候还能居住在破庙中,现在必须要租房子。
但魏见星早就找到目标,现下她只有一个要求,靠近青年杂志所在。
新青年编辑部在渔阳里,因为在一年多前被划分到法租界新界,大国无权管辖,暂时反而形成真空地带,思想言论极其活跃。
魏见星打算在附近寻找一间便宜房子,以便于了解青年杂志与思想。
1916年的上海的确称得上纸醉金迷,在这里租一间最便宜的房子一个月,能在长沙租同样的房子五个月甚至更久。
房间不大,仅有一间卧室和客厅,外面院子是茅厕。
有电灯,尽管不算明亮,但使用很方便。
为了缴纳租金,魏见星只短暂交了一个月房租,放下行李后,开始在外面接一些工。
每天清晨外出给穷苦百姓代写家书,直到下午,之后则是开始默默调研上海最底层民众的生活区别。
因为有各国投资,上海底层的黄包车夫和码头力工很多,工厂工人数量远超长沙,提供了许多样本。
晚上魏见星则是带着调研资料回到房间,给孩子们带回来一点白菜水饺,正在外面的小煤炉上熬煮。
现在已是六月,天气渐渐暖和,嬴政和刘彻脱了棉袄,穿的两层单衣,也不觉得寒冷。
彩色玻璃窗的光透过时,嬴政淡淡开口。
“此地也是大国疆土,但白皮肤蓝眼睛之异族林立,时局更为艰难。”
“看来是没什么希望。”
“短发母亲所谓思想革新,只怕是妄想。”
刘彻少有附和点头,抬头时正巧能看到远处教堂耸立塔尖。
“百年内,此地必定战乱不止。”
“上海富庶,接壤海洋,实为兵家必争之地,想要变革,极难。”
煤炉灶做饭很快,魏见星端着两个小碗,猪肉和白菜的香味从水饺里弥散。
“小宝宝们,吃饭了,。”
魏见星一点点吹凉,喂到两个孩子嘴边。
短发母亲很好。
刘彻和嬴政各自神色复杂,张口吞咽。
两个各自时代的晚年帝王,竟当真被人当成孩童。
吃过饭后,魏见星开始在桌案上整理调研资料,一边书写。
既然决定加入新青年,必然要有文章。
魏见星看了前面几卷青年杂志,从第一卷第一期的敬告青年,到第二期的今日之教育方针,都在针对一个方向。
变局。
青年杂志的思维方式与其他不同,他们认为政治的前提是思想启迪。
而思想启迪需要什么支撑?
魏见星提笔,笔锋尖锐,落定。
【文人实践之理念探讨】
【吾尝于长沙街头巷尾学术之地张贴小组学习告示,寻志同道合之友人,团结进步青年,创建学习小组,后于株洲段工人处实践改善工人待遇,思及思想之变革,遂成立团结学会……】
【今之论学问者,多囿于书斋辩经、报章论战,然文心贵乎践履。真学问自市井炊烟里淬炼,非止于铅字油墨间……】
【所谓文人风骨,不在拒新守旧之争,而在能否将砚中寒梅,栽进滚烫尘泥。】
笔墨初歇,这一刻,魏见星开始投稿青年杂志。
青年杂志编辑部。
纸张翻阅忙碌,有成员易白沙默默看着近期投稿。
直到看到一份娟秀字体,翻阅的动作停在半空。
“吾尝于长沙街头巷尾学术之地张贴小组学习告示,寻志同道合之友人,团结进步青年,创建学习小组,后于株洲段工人处实践改善工人待遇,思及思想之变革,遂成立团结学会。”
有意思,他开始继续看下去。
“今至上海码头,代写家书,及询工人薪酬,安全保障,每日口粮,家中孩童教育之具体调研如下……”
码头书信工钱很少,但这人主动前往,在拮据生活中,竟还在持续调研。
这种文章方式很新。
易白沙愈觉惊叹,
群益书社陈子沛、陈子寿兄弟越听越觉得言之有物,也跟着继续开口。
“吾辈当效王观堂以甲骨证史,非但考据残卷,更要俯身拾取街头白话、工厂号子。近日见有同侪讥讽白话诗如俚曲,却不知劳工夜校里……”
“好啊,仲甫,此人和你想到一处去了。”
“不用典,不用陈套语,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更不是无病呻吟。”
陈独秀听到众人拍案惊奇,入目处竟满是写实数据,想必是此人一一考证所得,一时惊艳。
“所谓文人风骨,不在拒新守旧之争,而在能否将砚中寒梅,栽进滚烫尘泥。”
直看到笔名落款辛丑二字,始觉酣畅淋漓!
“说得好,争来争去,最终仍要落到柴米油盐!”
“好一个奇人,字迹娟秀,视角清奇。”
“登报,我亲自写信邀约撰稿!”
…..
大宋。
熙宁二年,四十多名提举在王安石注视下离开,开始推进新法。
彼时他抬头盯着光幕,也在念诵。
“砚中寒梅尘泥开,好啊,写得好。”
“读书人欲变动天下大势,首要便是要知晓什么叫天下。”
“农户播种施肥是天下一部分,工匠打铁亦是,不见百姓如何生活,不知施肥一亩几何,谈何变法?”
“变法之言,于天下百姓而言,若事不关己,则漠不关心,天下人不认可,这法就变不成。”
“故非得落在每一个百姓生活日常之中。”
“这是开始在天下发声之地,一群文人开始发声了吗?”
石桌上茶香氤氲,王安石胸中激荡,愈发好奇晚年帝王都参与经历了什么。
现在正式开始参与天下发声,尽管声音仍旧微弱。
只是王安石也苦笑着。
民国或许可以,但大宋不行。
大宋那些文人,如何能放下身段,去和这些庶民一同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