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外的青石阶上,青妩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
她突然觉得此刻的夕阳无比刺眼,她抬手遮在额前,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小心。”
身后传来熟悉的沉冷嗓音,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她的肘弯。
青妩回头,看见燕昭玄色的衣袖上金线暗纹在微微发亮,袖口处还沾着溅到的茶渍。
“我没事。”她下意识要抽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冰凉得不似活人。
燕昭没说话,只是解下墨色大氅披在她肩上。
带着体温的布料裹住她单薄的身躯,沉水香混着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系衣带的动作很轻,却在碰到她发间银钗时顿了顿。
那是顾家祖传的钗子,钗头一朵将谢的木槿。
“上车。”他声音放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什么,”我们回府。”
马车里,青妩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
集市依旧热闹,小贩的吆喝声隔着车帘传来,仿佛方才大牢里那场决裂只是一场噩梦。
“喝点热茶。”燕昭忽然开口,从暗格里取出鎏金手炉塞进她掌心。
炉身上缠着素白锦缎,显然是新包的,角落还绣着歪歪扭扭的木槿花纹。
看针脚就知道是某人亲手所为。
马车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青妩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父亲最后癫狂的笑声还在耳畔回荡,姑姑饮鸩前平静的面容在眼前晃动。
“阿妩…”燕昭轻轻唤了一声,看出了她的悲伤。
“我现在…没有家人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你…”他喉结滚动,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还有我。”
茶是姜糖味的,辣得人眼眶发热。
青妩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茶汤里漾开细小的涟漪。
“我能…相信你吗?”她哽咽着问。
“能。”他声音沙哑,”至少现在…能。”
马车碾过一块碎石,青妩顺势倒进他怀里。
燕昭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臂抬了又放,最终小心翼翼地环住她颤抖的肩膀。
他抱得很小心,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
“阿妩…”他笨拙地抚过她的发,指尖勾住了一缕青丝,”回府让厨房煮甜汤?放双份桂花…”
青妩把脸埋在他胸前,闻到了铁锈与沉水香交织的气息。
车帘外,春风卷起一片绿叶,正落在他们交叠的衣摆上。
回到王府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青鸾阁内,烛火摇曳。
青妩踏入房门时,脚步虚浮,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扶着雕花门框,指尖无意识地抠进木纹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郡主!”碧桃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搀住她,”您脸怎么这样红?”
青妩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手滚烫。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觉喉咙干涩,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碧桃急得眼眶发红,转头看向站在廊下的燕昭:”王爷,郡主这是病了!您看……”
燕昭站在光影交界处,玄色衣袍被夜风吹得微微扬起。他神色晦暗不明,只淡淡道:”好好照顾她。”
说罢,他转身便走,背影冷硬如刀裁。
碧桃气得跺脚:”您都烫成这样了,王爷还出门!”
青妩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碧桃,别说了……”
她没心思去想燕昭为何离开,脑海里全是刑部大牢里的一切。
那些画面像是烙在了她的眼底,挥之不去。
碧桃扶她躺下,又急急忙忙去熬姜汤。
青妩蜷缩在锦被里,浑身发冷,却又烫得厉害。
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很快坠入梦境。
梦里,她回到了十二岁的春日。
御花园里梨花如雪,她穿着鹅黄色的衫子,和几位皇子公主在花树下追逐嬉戏。
三皇子怀筵站在梨树下,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蛐蛐笼,朝她招手:”阿妩妹妹,来看我新得的将军!”
阳光透过花枝,斑驳地落在他眉间,衬得他笑容明亮如金粉。
画面一转,是她及笄那日。
顾云禾亲手为她绾发,铜镜里的少女明眸皓齿,发间簪着一朵半开的木槿。
顾昀难得露出笑容,站在她身后道:”阿妩封号’昭宁’,是要昭示天下安宁的意思。”
她低头抿唇一笑,心里却想着,若是能嫁给怀臻,是不是就能一直这样安宁下去?
再后来,是出嫁前夜。
碧桃一边哭一边替她收拾妆奁:”郡主真要嫁那个活阎王?听说他杀人如麻,连血都是冷的……”
青妩没说话,只是悄悄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
那是舅舅送她的及笄礼,锋利无比,足以取人性命。
“阿妩!”
一声低唤将她从梦中拽出。青妩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中衣。
眼前是燕昭的脸。
月光从窗外漏进来,描摹出他冷峻的轮廓。
眉骨上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可他的眼神却出奇地柔和。
“我害怕……”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燕昭浑身僵硬,却任由她攥着,另一只手生硬地拍了拍她的背,动作笨拙得像是在安抚受惊的战马。
“吃药。”他扶她坐起,从碧桃手中接过药碗。
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碗底沉着几片未化的姜。
青妩怔怔望着,轻声问:”……什么药?”
“治你头痛发热。”燕昭别过脸,声音有些哑,”府里没备着这些,有些晚了,抱歉。”
青妩接过药碗,缓缓喝下。
她捧着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微微发烫,却又恰好不至于灼手。
药汁苦涩,她皱起眉,却在碗底尝到一丝甜意。
舌尖轻轻抵了抵,竟触到一块未化的糖,正慢慢在药汤里融化。
她怔了怔。
燕昭不喜甜。
这是她不久前才知道的事。
王府的茶点从来只备清苦的龙井,连糕点也少糖少蜜。
有一回她故意让厨房做了蜜饯金枣送去书房,他咬了一口便搁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句”尚可”。
可这碗药里,却特意多放了糖。
她抬眸,正对上燕昭略显不自在的目光。他站在床前,玄色衣袍上还沾着夜露的湿气,靴底隐约可见一抹暗红色的泥渍。
那是城南济世堂门前特有的红泥。
京城药铺不少,但唯有济世堂的老掌柜敢给高门贵眷开猛药。
只是那地方离王府隔了半个城,路又窄,马车进不去,只能步行。
他竟是亲自去的。
青妩心头微动。
堂堂南岭王,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杀神,竟为了给她买一剂药,踩着红泥小路,挤进那间满是药味的铺子,还别扭地嘱咐药童多放些糖。
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低头又喝了一口药。
糖块已经化尽,可那点甜意却像是渗进了心里。
燕昭见她乖乖喝药,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身去拿帕子。
青妩却忽然开口:”王爷。”
“嗯?”
“多谢。”
燕昭背影一僵,半晌才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举手之劳。”
药汁苦涩,却有一丝甜意在舌尖蔓延。
“以前……”她低声道,”都是姑姑盯着我喝药的。”
燕昭的手顿了顿。
月光下,她看见他喉结滚动,最终只是将帕子递到她手中。
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木槿,针脚凌乱得可笑,和马车里那块如出一辙。
“睡吧。”他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时衣摆却被拽住。
“王爷…”
“我在。”燕昭在床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缺口,”不走。”
窗外春风掠过树梢,树叶打着旋落在窗台上。
叶脉间还残留着一抹绿,像极了她年少时簪过的那朵木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