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江丝萝悠悠转醒,正午的阳光把床帐都照透了,浑身睡得软绵无力,
收拾完坐在外间喝茶,脑海里全是昨晚胡说八道的一些话,什么故乡什么好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两小杯酒就把自己灌得神志不清了,她不禁抱怨:江丝萝这副身体也太弱了。
她扶着脑袋希望高寅没把她的醉话当真,希望他别太多疑。
但是她又觉着这便宜儿子多智必多疑,下回他要是问及昨天说的话该怎么办,嘶….
外头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吵吵闹闹道:“才人!才人!”这种大呼小叫在深宫里很少出现,语气仿佛催命似的着急。
江丝萝正狐疑,殿外的人猛地就钻进来跪下,速度快得桃娘都来不及阻挡,他一抬头露出脸,江丝萝马上认出是她殿外日常洒扫的宫女,放在手中的茶盏问道:“怎么了?”
女孩整个身子跪倒在地上,声音急促道:“才人,奴婢刚刚听人说,昨夜元日有皇子在宫外闯了祸,今早被御史告到陛下面前,陛下罚殿下五十杖,现下正在武成门受刑。”
“五十杖?”她慢慢接受这个信息,五十杖是多少?
“这平日若是罚谁五十杖就是要往死里打,宫人们都说殿下受不了五十杖。可这会太后带着两位公主去了兴善寺,奴婢听说后便赶紧回来见才人。”
听到是皇帝下的令,她心里窜起绝望紧紧捏着杯子,昨天还和和气气的,怎么就突然为了点事儿这样了,“犯的是什么事,已经确定是他做的了么。”
“殿内的事情奴婢不知晓,只听说陛下气急了,当即就要责罚。”
她走过去,伸出冰凉的手握住对方的手臂,“到底怎么回事?”浑身止不住的抖,心里安慰自己没事,不会有事,高寅是能当皇帝的。
“奴婢们也不知道,奴婢今早遇到尚宫局的人,对方说一大早御史就进宫求见陛下,很快就传人去查昨日夜里皇子们出宫的时辰,接着就召五殿下进宫,还没几句话的功夫,陛下就勃然大怒罚五殿下受五十杖。”
“似乎…”那小宫女苦着脸回忆着,低声嗫嚅道:“听说似乎是有皇子昨夜强抢民女。”
江丝萝闻言立刻站起来,拽着她道:“带我去五殿下那里。”
桃娘在身侧阻拦,“才人,陛下正大怒,这会儿过去恐怕会牵连您。不如等太后回宫再做打算。”
她已经迈出殿门,回首道:“一会儿若是陛下也治我罪,你就去积善宫求见太后。你在这里等消息,不要随我去。”
身旁的宫女见她一副要去顶撞皇帝的模样,吓得抖成一团,劝道:“才人不然先等等消息吧,按例皇子有罪理当三司会审后做判决,也许事情尚有余地。”
余地?
原书前期借高励的视角描写过宫中生活,根本没有这档子事儿发生。
高寅在原书里也没和任何女人有过牵扯,所有人指责他时都是骂他残忍嗜杀、朝令夕改、沉迷酗酒,但与美色从不沾边。
她曾经怀疑过只是书里没有提及而已,来到这里,亲眼见到此时风华无双的少年,那般冷傲的人,强抢民女?这么傻的事情,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给自己招惹这种麻烦。
总之,她不相信。
若是他就这么死了呢?她问自己。
江丝萝的命也许暂时保下来了,也不必费心思再讨好他,但不久后皇帝宠幸六宫时又要如何,难道要真正成为后宫中皇帝寝榻上的一员?
到时若六宫争斗,凭她自己活的下来吗。
也许她们说得都对,事情未到不可挽回的余地,高寅是皇帝的亲儿子,历朝历代没有皇帝冤打死自己亲儿子的。
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流下泪,划过脸颊沿着下巴滴落,她拿手背抹了一把,心里不敢赌。不管怎么样,好歹要去看一眼。
寒冬的冷风灌满衣袖,她们走过很多道宫门、很长的宫道,直到远远地耳畔有破空的声音。
宽阔的宫道上有一个人挺直地跪在那里,他身后站立的行刑官,正手拿粗壮荆条往他背上抽打,每一下都抬得很高,每一下都带出狠厉的破空声。
离得有些远,理应看不清的,但江丝萝看见了飞溅的血。
脚下生风,她本能提裙子跑过去,“不准打了!”
行刑的人手下顿了一下,看向来人,但下一杖还是狠狠抽在少年略单薄的脊背上
他双目紧闭,两手握拳垂在身侧,身子摇摇欲坠,她来不及细看,慌忙跪下伸出手臂去挡住他的后背,手下湿漉漉地摸到好多血。
他今日穿的绯色圆领袍,血迹把衣料的颜色染成了深色。
“高寅…”声音一出口,竟然哽咽了。
少年的身体因疼痛不自觉地颤抖,浑身冰得像刚从雪里挖出来,脸色虚弱惨白,薄唇发青,眉头紧皱,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只觉心里疼得厉害,四下的情绪翻涌无处发泄,眼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全是他的血。
那行刑的人顾忌她抱着高寅后背的手臂没再打下去,她伸手环抱他,脑袋贴在他的心口,想听一听心跳,头顶却传来他虚弱的声音:“回去吧,与你无关。”
眼泪渗进他心口的衣料上,她浑身颤抖:“不行,你不能死。”
身后武成门内传来内侍官的通报声,“江才人,陛下请您入殿。”
她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环抱少年的双臂一紧,意外的,女人单薄的腰慢慢被很轻柔地抚了一下,手臂又无力地垂在身侧:“..去认..个错…就回去。”
江丝萝站起来深深看了眼那张沾着血迹苍白的脸,咬着唇攥着拳转身迈过武成门的门槛,偌大的武安殿,门外的内侍官正等着她走上玉阶,轻轻推开殿门,语气从容道:“才人,请。”无视远处血迹斑驳的皇子和一身狼狈的女人。
武安殿内,随着殿门轻启,一股温暖混着别样的香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血腥寒冷俨然构成了两个世界。
殿内地面铺满金线毯,满堂设柱,皇帝高坐殿上,正往白玉熏炉里添香,她走进去略作思索,心里犹豫,但终究还是两膝一弯,屈辱地跪下俯首:“妾身参见陛下。”
殿内安静得异常,白玉香炉的盖子轻轻盖上,上首的皇帝才开口:“你在外头闹什么。”张口就是冰冷的问责,江丝萝浑身起了一层冷汗,皇帝比她想象的还要不近人情。
“妾听闻五殿下犯错受陛下责罚,但五殿下并非是那样的人。”她很害怕,地毯上沾满血的手掌不停地发抖。
头顶的声音缓缓靠近,“你在指责我。”他的声线淡淡的没波澜,可威压如千钧重。
眼泪滴落在地毯上,没留下任何痕迹,“妾不敢,只是贸然责罚有损陛下威信,五殿下还小,也容易寒了五殿下敬仰父亲的心。”
一双乌靴和赭黄龙袍出现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抬起头来。”那声音像磐石落在江丝萝头顶,她仍颤抖着,却不得不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的与那张俯视她的脸对上视线。
站在权力顶端的人嗤笑道:“长得一般,嘴倒灵巧。”
他不再看江丝萝,视线透过殿门镂刻看向外面,越过跪倒的女人,缓步走出去,冷冷道:“怎么停了?”
内侍官立刻扬声向外传道:“继续打!”
江丝萝调转跪伏的方向,不禁道:“妾求陛下,不能再打了,好歹等三司会审的结果再打也不迟,五殿下怎么遭得住这样打。”
皇帝没有反应,而是拾阶而下,缓缓向武成门走去,江丝萝无助间见他走远,生怕他抛下这里不管,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和力气,起身去拦他。
在皇帝的脚步落武成门的门槛前,下一步就要踏出去时,江丝萝跑到槛外,再次跪倒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江氏,你胆子不小。”他平静的声音隐隐有怒意,带着极重的威压压上来,她几乎一瞬间喘不过气,但坚持说:“请陛下容三司会审后再降罪。”
“若朕今日就是要打这逆子不可呢。”
她脑袋空了一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陛下贤明,不会无故枉杀亲子。”
回答女人的是一道凌厉的掌掴声,她整个人被扇倒在地上,额角磕在坚硬的石板上,整面脸像被剥了层皮似的火辣辣得疼,嘴里全是血味。
“养一个半路的儿子,还真养出感情来了。”那声音听上去变得忽远忽近,极尽讽刺她看上去廉价的感情。
“父皇…”身后传来高寅虚弱的声音,随着荆条的抽打,一字一顿地说:“母妃久居深宫…妇人短见,并非有意冲撞。”
江丝萝听着他每一个字都混着血讲出来,从未如此恨过谁。
可被叫做父皇的人没有慈爱心肠,他没有一点反应,讥笑说:“无知妇人养出你这孽子。”
荆条破空地声音接二连三地落在高寅血肉模糊的后背上,血顺着衣袍流在石板路上,渗进缝隙里。少年一声不吭承受着没有理由的刑罚。
不该是这样,他为何就甘愿承受,从小挨过多少这样不公平的责罚。
江丝萝重新从地上爬起来,她没再求皇帝,咬着牙跪爬到高寅身边伸手再次环抱他,两条纤弱沾血的手臂想护着他的后背,手紧紧揪着他浸血的袍服。
女人浑身脱力地闭着眼,额头蹭在高寅的胸膛前,身上沾着少年的血,只剩下绝望的念头:不知道太后回宫了没有,不知道赶不赶得及。
她恍惚着要是就这么死掉回家就好了,没注意手臂被人虚弱的从后背拉下,躲过下落的荆条。宫道上一阵疾跑声由远及近:
“陛下!陛下!微臣沈著持参见陛下。”
在痛楚中,眼泪和血混在一起流淌,浑身冷得很,脑子昏一阵空一阵,耳边的声音模糊又遥远,似乎是有人来了,说了些什么,只听得那个讨人厌的声音说:“着人送他回去。那江氏,御前顶撞,禁足半年。”
“才人,起来吧。”有人伸手要扶她的手臂,江丝萝猛然从恍惚状态中强行苏醒,四周围着几个方才形同摆设的宫人,这会儿都活了,“才人,陛下饶过殿下了,您和殿下得尽快着御医诊治。”
她抬头,发现高寅的脑袋低垂,身子靠着她已经进入昏迷状态,被宫人扶起来,她有气无力看着宫人们把高寅抬到架子上,用全身的力气道:“抬到我那里。”继而眼前一黑也晕了过去。
浑身都痛,好痛,还想吐。
江丝萝难受地睁开眼看到熟悉的浅色床帐,压下胃里恶心的感觉,撑着被褥起身,一坐起来就感觉脑袋紧紧地裹着东西,上手一摸,猜到是磕破脑袋了。手上的血迹、沾血的衣物也都清理换掉,穿着干净的寝衣。
她从床上慢慢下来,就见一个宫女跪在寝室门外,“才人,您醒了!”
她示意她扶着自己,缓慢地挪向小厢房,格栅门虚掩着,一靠近便闻到散溢出来的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
高寅穿着白色里衣安静地趴在软塌上睡着,她跪坐在地毯上,悄悄观察他还是苍白的脸色,也不知道他背上的伤怎么样了,想掀开被子看一看,伸出手去又觉着冒昧。
思及晕倒前的种种,忍不住低头吧嗒吧嗒掉眼泪。
“还哭。”他歪着头趴在枕头上,原本紧闭的眼瞳盯着她瞧。
江丝萝低头无声地抹眼泪,身后格栅门再被推开,前头的桃娘端着药,后头张诚手头也端着药。“才人,殿下,该吃药了。”
桃娘扶着江丝萝坐在屋子另一头的小案后面,收拾起上面的纸张笔墨,把药碗放下,“您轻轻用左边儿喝,御医说您额头的外伤养一养就恢复了,但是恐有内伤瘀血阻滞,又有些情志失调肝郁气滞,请您静养,别忧心动气。”她说得苦口婆心。
舀了舀热腾腾的药,她想起那罪责,阴阳怪气:“我可是会静养了,他不是关我半年禁足吗。”
“今日是什么时候了?”她问道。
“回才人,现下是初三午后了。”
睡了一天多啊。她慢吞吞喝完,自外头又有脚步声,比以往热闹多了。
宫人引着一个绿色官服的人走进来,肩上背着一个药箱,大约是御医。
果然,他进门先给江丝萝和高寅行礼,然后向趴在榻上的高寅道:“微臣尚药局窦姚,今日来替殿下和才人换伤药,殿下后背的伤和才人额头的伤需得一日一换药,微臣此后每日这个时辰来。”
高寅应了声便没了动静,屋内瞬间沉默,桃娘看向江丝萝,江丝萝看向垂着头在等待的御医,伸手抓着桃娘,借力站起来往外走。
格栅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她问:“他的伤怎么样?算很重吗?”
桃娘引着她坐在软垫上,“您醒了都不先问问自己的伤,奴婢方才见您不在床上吓了一跳,宫女说您一醒便忙着看殿下。”
她长叹了口气,“我还好,应该没什么大事。可高寅流了许多血。”
“御医说殿下后背的伤得养两个月,全是瘀伤鞭伤擦伤,所幸筋骨康健倒没什么事。”
额角涨着痛,歪着身子靠在小几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唉。”又叹了一口气,两个人都是没事就好。
她一点不想回忆昨天心惊胆战极度屈辱的那段记忆,这会儿御医给高寅换完药了,正出来要给她换。
想起太后说,小老五打小没了亲娘,你们母子这几年也不容易。阖紧的双目下流出眼泪,又怕又疼。
脑袋上的纱布被拆下来,上面沾着血和药膏的混合物,年轻御医掏出一罐棕色药膏,拿木片认真地往额头撞伤处擦药,“御医,这伤会留疤吗?”她问。
“才人近日清淡饮食,不要碰伤口也莫要沾水,应当不会的。”窦姚谨慎回答。
纱布绕着脑袋重新缠好,御医便行礼告退。
殿内重新恢复冷冷清清的样子,但不同的是东边屋里多了个大活人。
“那边屋子暖和吗?多拿一个暖炉去,别冻着他。”她嘱咐桃娘。
“是,才人放心。”
没多久张诚从里面出来,对江丝萝行礼请辞:“才人,奴婢告退。”
大概是高寅给他派了事情,她捧着一个橘子点点头,“去吧。”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当高寅在挨打的时候张诚在哪里,可这个问题自己似乎没有询问的权力,也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
睡了一天多,已无任何睡意,本想绣会东西打发时间,可稍一头就涨痛得想吐,手里拿着银针不受控得颤抖,下了几次针总下不对地方,她只好站起来,暗骂道:一巴掌让老王八蛋把她扇成残废了。
小厢房里只有高寅自己,里面也没什么动静,她悄悄打开一点门,探进脑袋想看看他,刚一伸头就听榻上传来声音,“看什么。”斩钉截铁的冷淡声音。
她心虚得朝他笑了笑,走过去在榻边坐下,“这边房里没人,我怕你需要什么找不到人。”
他的下巴抵在软枕上,无视她的笑,流了那么多血还是很虚弱,俊脸苍白,有股疲惫的病气。他道:“让你走,为什么不走?是谁去找的你。”
他问的开门见山,语气又有问责的意思,江丝萝低头想了想道:“我不去的话,你挨完五十下就死了。”
“那又如何。”他淡淡道。
“可你是被冤枉的…”
“三司会审总会有个结果,若沈大人晚到一会,你也得陪我死了。”
“你都死了,便是有了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她不理解。
高寅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来?”
“我…”江丝萝低下头感觉额头又痛起来,有一部分具体的理由她不能说,而且那一刻听人来报时、赶去宣政殿的路上时,从心口往骨子里发凉,那会儿根本没想到高寅是最后会登基的反派。
他不会那样轻易死掉,可免不了担心自己穿进来可能会引起蝴蝶效应,等真正见他带血跪在那里,整条宫道上空空荡荡的,她似乎看到了高寅前十七年孤立无援的人生。
“…好歹我是你名义上的母妃,你被打了我怎么能若无其事?”
“况且,今日若你被活活冤死,焉有我的好日子过?”她说着,心里委屈极了,忍不住落下泪来,高寅必须要活着,他是系着自由的那条线,这条线若断了,她就没任何希望了,她既不能最后被毒死也不能去伺候皇帝。
榻上趴着的年轻人见她别过头说得声泪俱下,话语中的冷淡稍作缓和:“他爱好名声,不会就这么打死我的,五十杖打不完,即便今日你不去、大理寺卿不去,他也会在我快死的时候喊停。”
“你的意思是我多管闲事白去一趟,白挨一巴掌。”她又气又委屈,现在一想皇帝就恨得牙痒痒。
少年顿了顿,“不是白去,这次只挨了三十杖,比我想得少。”
江丝萝听出他言语中的退步,遂就坡上驴,马上抬起下巴看他,“你都没说过谢谢。”醒来张嘴就是训斥她。
空气静了静,然后传来高寅用缓和的语气说:“多谢你。”继而又恢复了往常语气,劝她道:“母妃不要多虑了。”
吃晚膳的时候,江丝萝坐在厅里吃,高寅在房里趴着吃,桃娘应该是听到她和高寅在里头的争执和哭声,跪在一边脸上愁得能攥出苦水。“我没事,你别担心我。”她安慰道。
“唉。”桃娘不说话,只低着头帮她晾凉碗里的扁豆粥。
夜里桃娘扶着她躺下,嘱咐最近都是她在外头守夜,有什么事只管开口唤她。
但她睡得很沉,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