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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书荒

第13章

正月里又下过两场连绵的雪,放眼望去,世界只有单调的白色,高寅开始能从榻上坐起身,冷清的小破殿里于是时有人来。

偶尔有脸生的内侍,大多数时候是张诚。

江丝萝在厅里看着来人进殿后先对她行礼,再去小厢房,出来时又对她行礼告退,觉着自己坐在正堂像个门神,于是大多数时候听到殿外求见的通报,她选择回寝室躲一躲。

午后的时候张诚也走了,江丝萝正在檐下两手团雪球玩,穿着鸦青圆领袍的高寅从厢房缓缓踱出来,几近黑色的衣服衬得少年肤色若雪。身上的伤没有完全愈合,后背僵着不敢多动,坐下的动作很缓慢,一旁宫人想要搀扶,还被他拒绝。

江丝萝很意外他这么快就能下地了,按御医的说法,至少得在床上趴上一个月呢。

“你不应该卧床静养吗?”她问。

高寅挺着后背泰然自若,一手搭在曲几上,一手端茶:“为何?”

明知故问,她道:“你后背的伤没有好,万一崩开怎么办?”

“无妨。你磕了脑子,不还是每天满地乱跑吗。”

那能一样吗,她又没流那么多血,真是白费口舌,再说了什么叫满地乱跑,真想把手里的雪球扔到他衣领里。

她扔掉雪球走进屋,“这么多天过去了,你们说的那个三司会审出结果了吗?”

江丝萝最近体会到实实在在无权无势的感觉了,这会儿总该有个说法了,但没人主动告诉她,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到望月阁。此事事发时,因高寅全宫全朝堂皆知,但后续却如雪没在湖水里,了无痕迹。

而高寅令她有些意外的是,这些时日来往的人都是为他奔走做事,他竟有这么多事忙。

阳光在他的脸上照出一层金光,明明该是暖的,但神情还是冷淡,一如既往地让人猜不透,“早几天老三被罚禁闭半年。”

“嗯?”她疑惑,指着自己确认:“跟我一样?”

少年带着几分戏谑:“对,同母妃一样。”

“三皇子到底闯了什么祸?”

少年的脸在阳光中仍然晦暗不明:“他当街强占人妻,被抢的那户人家与御史台里的一个小官是邻居,那日凑巧一起上街去看百戏,老三路过,见那妇人美貌便趁人多当街抢了。那户人家自然不肯,但见他身上的亲王紫袍也没硬碰硬,而是求助小官,小官到御史台与当值的同僚一商量,便又报给了窦御史。”

他拿过一个橘子,又在手里剥,“御史一早去叩应天门,皇帝往下面一问,只听得那时辰前后,我与老三都出去了,我比老三晚了一刻,因此便定罪。”

他脸上露出漫不经心的笑。

“那后来呢,那妇人可回家了?”当街被抢,这个时代不是讲究什么贞洁吗,那妇人能全身而退吗?

黝黑的眼睛淡淡划过她的脸:“那妇人死了。”

她从他淡漠的五个字,听见封建礼法车轮下碾压过血肉的声音。

横死的人命换来的只是轻飘飘的禁闭半年,她不过在御前给被冤枉的高寅求情,所换来的也是半年禁闭。

高寅腿边的暖炉揭开盖子,扔进一块橘子皮,滋滋烧出清淡的橘子香,又说道:“御史不会放过他,最近有得他头疼,老三的母妃淑妃是他的亲表妹,魏国公那边是他外祖家,两头施压,这个年他过不好。”

母亲的出身是孩子极有势力的依仗,她好像明白当年为什么皇帝要把高寅丢给她了。江丝萝的父亲只是御史台从六品的治书侍御史,没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年龄又小,将高寅丢给她,既能显出他关心儿子又能让他自生自灭。

原书里的高寅犹如野草悄无声息地顽强疯长,却的确走向了一条自我毁灭的路。

女人又不知道低头想什么,眉头紧蹙,失了魂似的,他住过来这段时日就没有见过她眉头完全舒展开的样子。

这时从外头背光走进一个人影,张诚又来了,按道理来讲他一天只会来一次。她站起来要回寝室躺会儿,空出地方让他们主仆说话。谁知高寅叫住了她,“去哪儿,过来看看。”

一回头,高寅用下巴指向张诚,却看后者怀里抱着一个包裹,待她走近,献宝似的从包裹里掏出一只黑灰色虎斑纹的小猫幼崽。

“啊……”江丝萝连忙伸手接过来,那幼猫迷迷糊糊地分不清人,有人抱它也乖得一动不动,小身体被张诚抱了一路,暖烘烘毛茸茸得像个小火炉,两手圈在怀里身体微微抖了抖睁开眼睛,冲喜出望外的女人软软地喵了一声。

她受宠若惊得张开嘴,“小猫咪。”用手指轻轻蹭它脑袋顶的毛,转头向高寅道:“多谢你。”

高寅挥挥手让张诚走人,没什么表情:“无妨。”

坐回矮榻上,把猫放在自己膝头,道:“这是从哪儿得的?” 高寅:“长乐的狸奴生了许多。”他正垂眼看杯中茶汤,看上去对猫没什么兴趣。

小狸花乖得很,趴在女人的臂弯里窝着。

“你的伤可算好了五成吗?”她脑门儿的伤换了三天药,而高寅的伤已过去了七天,御医说明天就不再来了。

“差不多,再不久便可以还你清净了。”

她尴尬地摸猫咪脑袋,“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好了她就放心了,算算时间也太快了,年轻人就是身体好,恢复能力也强,要是她自己挨这么一顿,还没打完估计就噶了。

“好在最后的结果对你是公平的。”

“哦?”他眉头微动。

“虽然对我、高祉还有那妇人,惩罚和结局都不算公平,不过你没被皇上白白冤枉死,也算好的。”声音轻缓得像在叹息。

疼痛、屈辱、令人厌恶的压迫仿佛还在昨日,她夜里躺在床上还是总幻想一睁眼就能回家,但第二天封建王朝的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她还是被困在一片找不到出路的荒芜里。

改变江丝萝的命运,牵动改变高寅,她和高寅因为宗谱上的母子两个字被绑得太紧了,让她几乎觉着一荣未必俱荣,但高寅要是遭逢不测,她就彻底陷在泥沼里拔不出去了。

江丝萝只是个冷清后宫地位无权无势的妃子,她能怎么办呢。

夜里她梳洗完坐在镜子前梳头发,桃娘跪在地毯上往暖炉里夹新炭,按照江丝萝的份例,冬日里的炭还算够用,只是品质一般,有时候有淡淡的烟气。

“桃娘,不用再添了,我觉着房里有些热,好像又有烟了。”她偏过身子说,顺手把梳子放下。

江丝萝坐在床沿,昏暗的灯火下看着桃娘把她的药端来,慢慢坐上床,两腿伸进杯子里,接过药碗忍着恶心喝下去,再去漱口。

她在影影倬倬的床帐里隐约看着最近的一盏烛火光熄灭,四周陷入黑暗。

夜里,高寅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人语闹醒,床边高脚烛台的火没有全熄灭,他撑起手臂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窗纱看到厅中点起的烛光和来往的人影。

“快去尚药局请值班的御医。你再去打些水来。”是桃娘,声音刻意压低了。

他披上外袍推开门,靠在门框上问外头兵荒马乱的人:“怎么了?”

外头忙碌的人见到他一瞬间静止了,一个宫女端着水盆往江丝萝的寝室去,一个端着走出来,而后立刻纷纷请罪:“求殿下恕罪。”

他眉头微皱。

这时寝室的幔帐被掀起一角,桃娘低头走出来,“请殿下恕罪,无意搅扰殿下安寝,才人适才突发不适,正去请御医。”

高寅迈过门槛缓缓踱步至厅中,声音淡淡道:“她怎么了?”

“有些高热,此刻正昏睡不醒。”她紧锁眉心,“才人这病来得急,扰了殿下休息。”

“无妨。”他不甚在意,抬腿慢悠悠往江丝萝的寝室走。

手指挑起幔帐,夹着烟气的淡淡暖香扑来,透过屏风看到床榻的帐子打起一半,似乎有迷梦呢喃之语随着暖香掉进他的耳朵里。

“殿下。”

他垂眼瞥向身侧,桃娘弓着腰道:“这于礼不合。”

寂静的厅里响起一声极轻的哼笑,他的长指揭开更多幔帐,室内已大开,微低下头走进去。

绕过屏风,江丝萝身边的小宫女正给她擦脸,一见他便噤若寒蝉,桃娘替下她手里的活,示意她出去。

高寅落落大方地坐在床沿,丝毫不在意坐了病人的一部分被子。

床帐已被完全打起来,昏黄的灯下,江丝萝紧皱眉心脸颊似是烧得飞红,脑袋陷在被褥枕头里一会儿一动,换着方向歪脑袋,一动那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就格外明显。

桃娘跪在一旁,用湿帕子给她擦脸,没擦几下江丝萝喉咙里哼哼着躲。

“…好疼…”声音又轻又哑,看得桃娘心疼坏了。

“才人?哪儿疼?”她垂头趴在枕边不想听漏她的话。

“脸疼…..呜….”她皱着眉说完就委屈得哭出声,双目紧闭但泪水从眼尾流进鬓角。

桃娘自己也擦擦泪,只是不语,重新拿帕子去给她擦泪,时间仿佛凝滞只余低弱的哭声,她自言自语道:“才人吃苦了…”

高寅看着她虚弱地流眼泪,哼哼着说疼,一哭显得愈发病中可怜了,脸上的神态是从未见过的。

那件事情本与她无关,原本以为即便传到她耳朵去,江丝萝也不会出面。稍微权衡一下利弊就知道的道理,可偏偏她跑过来了,像个惊慌失措的孩童。

后宫虚设如一个巨大的冷宫,椒房空置,太后坚持要贵妃与德妃、淑妃共治后宫诸事,维持着微妙平衡,于是该有的规矩和份额都在。但她这几个月连他都发现愈发得瘦了,那样两根瘦弱的手臂护着他的后背,怕皇帝怕得抖成一团还敢继续犟嘴,被打了巴掌还敢爬过来护着他,很难让人相信,这是江丝萝。

这是只爱自己,自私自利的江丝萝。

“御医来了。”外头传来呼唤声,接着一个宫女引着值班的御医走进来,高寅背手走到窗边,看御医给江丝萝诊脉,偶然发现白日里的狸奴颤颤地躲在角落。

他没有动弹,耳畔听得御医的诊断,大意是精神一直绷着,虽然之前开了药但效用甚微,今晚发出来也是好事,退了烧将养将养很快就能好。

从母妃过世之后,他就再没守过谁的病榻了。

他对今夜守江丝萝的病榻也没什么太大兴趣,而是重新踱回床榻边,垂眼盯着桃娘淡淡道:“上次御医就说她情志失调肝郁气滞,早前人不是还活蹦乱跳的。”

年轻的宫女丝毫不敢怠慢问话,马上跪在地上低声回道:“奴婢求殿下恕罪,才人不知何故有些忘事..已有近四个月,有时独自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有时呆呆地坐着不理人,大大小小…许多事都记不得了…”

“当时为何不叫御医。”

“才人不许,且奴婢看才人时常心惊胆战、局促不安,不敢逼迫才人。求殿下恕罪。”她又拜下去,身体跪伏在地上。

“恕罪?我恕谁的罪。”房里只剩他们俩和床上昏睡的病人,一时间静得只有江丝萝的呼吸声和夜风拍打窗子的声音。

“才人以前冒犯过殿下,请殿下恕罪。娘子前些日子眼看就糊涂了,奴婢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近又时好时坏,若是哪里触怒殿下,恳请殿下…”

“让我记得这次求情之恩?”他淡淡截断对方的话。

桃娘的额头贴在地毯上,声音有些悲凉:“奴婢并非替才人挟恩图报,只是才人若是如此糊涂下去…恐怕不好。”

她是宫女,平日里替江丝萝大大小小的事忙碌,免不了与各宫人打交道,也免不了听得许多在深宫中寂寥到最后摧拉枯朽的人,有的人是身体,有的人是精神。

空气静了静,良久才响起高寅持续平淡的声音:“她忘了多少事。”

“…才人从前在家中的事,与殿下的事…甚至小到喜好、刺绣的手艺,自从十月里有一日才人醒过来,就都不记得了。”

也是大约从那天开始,江丝萝对高寅的态度完全变了,总是温和里带着怯懦,以前的江丝萝从来没怕过五皇子。那日江丝萝突然说要同高寅修复关系,小心翼翼地询问五皇子的事,她太了解娘子本性,倔强刚直,怎么肯低头。

“…我要回家…呜呜….他…打我…”两人的谈话被江丝萝梦呓哭声打断,桃娘担忧地望着床榻上的人,高寅则马上就听清楚那句“他”是在指谁。

小厢房书架上有一卷写得乱七八糟的字,明显看得出是初学者的临摹草稿,而恰好他找到了一卷内容一模一样的小楷,是江丝萝以前抄写《法华文句》,忘得这样干净,又明知忘了却并不惊慌,而是想办法瞒过所有人。

他走出寝室,里头凝神香的味道蔓延到了厅中,尚药局御医正坐在小案后值班,要等到贵人退热才会离开。

高寅抬手免了御医行礼,他站得离烛台极近,灯火下的黑影映在半边俊朗的脸上,眼眸锋利神情难辨,薄唇轻缓地开合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五殿下请教二字折煞卑职。”年轻的御医不敢抬头看贵人,垂着脑袋回话。

“《黄帝内经》中讲,脑为髓海,奇恒之府之一。头者,精明之府。可见万般奇妙,我曾于书中读过一男子,晚间休憩,晨起忘却所有,性情大变,大人可有见解?”

烛火轻摇。

他微微偏过头,黑影下锐利的眼倏然被灯火擦亮,潭底下藏着隐晦难言的暗涌,他垂眸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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