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丝萝努力不让自己回忆那天落荒而逃的情景,长廊上的少年最后是什么神情,她全然没心思理会。胸口的心跳如擂鼓,脸上烧得厉害,从那里狼狈离开,桃娘追在她身后,一直回到望月阁,她还忧心江丝萝绯红的脸,担心是春日里乍暖还寒而引起了风寒。
她坐在绣架前发呆,要送给高寅的革带只差收尾,但无缘无故地一直拖着,这下人要去远去西北,想来更加用不上了。
随军要置办的物件行李自有尚宫局和高寅那里的人准备,这会儿她就是有心准备也不知道该拿什么给他。
江丝萝心里其实原本对这场战事完全不担心,原书的北梁之战是必胜的,这场战争就她来看只是剧情里的一场调剂,在爱情中插播的一则小新闻,并没有对后来的剧情有什么影响,也没什么因果。
可她心里还是不踏实,换成高寅去北梁已经是剧情很大的偏差,后面可能会发生自己意料不及的事情。又想着,虽然对高寅的安危不太担心,但不能让少年觉着她反应冷淡、不上心。这五个月他们的关系缓和许多,更不能在这种大事上松懈。
皇帝秉承太祖皇帝的以孝治国,自上而下的强调孝道。十岁之后的皇子就要去宫外积善坊的皇子府居住,每个初一十五一定要进宫拜见母亲,以彰显孝道传承。作为皇帝亲生母亲的太后,自皇帝登基后就享有诸多特权,她可以随时出宫到国寺兴善寺礼佛,即便平时不问宫中诸事,但若插手,任何人也不得有异议,地位和话语权是毋庸置疑的。
太后是时常去兴善寺的,因此时隔一天,她又来到富丽堂皇的积善宫求见太后,恳切地说自己想亲自去给高寅求平安符。
她跪伏在地上,额头贴在手背上,与跪在皇帝眼前的那种心境完全不同,太后让女官搀扶她走到自己眼前,慈爱地拉过她的手,深深望进她眼底,“好孩子,你的心是对的。”
“老五在你跟前养了六年,你虽不是他亲生母亲,但也算半个娘。只是兴善寺在坊内,既在外头又靠着人多的地儿,你去并不合适。宫里头走过陶华园,东北处有处清辉殿,里面供奉着从兴善寺请来的佛像,你去那里抄三日经书,就再好不过了。”她一边徐徐道来一边轻轻拍着江丝萝的手背。
原来太后再有话语权也不能叫妃子出宫,真是座出不得的笼子。
她乖乖点头,听得要抄经书,就想起自己那笔字,幸好太后没说抄完拿来给她看。
从积善宫出来,太后身边的女官李瑛就引路带她到清辉殿。
这处大殿隐在竹林深处,竹影铺满石板路,殿内只有两个老内侍看守,正殿的正中供奉三尊佛,案上供奉香火和法器等物。
“才人,此殿东厢房有供人抄经的一应物品,太后嘱咐您不要逗留太晚,心诚就好。”李瑛俯首恭敬道。
“多谢太后。”江丝萝收回打量殿内的目光,柔和地向她道谢。
李瑛走后,她嗅着满殿香火气,坐在东厢房抄经的书案后,一旁书架上放置多种纸、经册,案上梅鹿笔架挂满各式毛笔,江丝萝不太懂得这些,在原来世界里就很少涉猎,只伸手取了一只软硬和大小都适中的毛笔。
板棂窗外竹声阵阵,青影摇曳,日光暖暖地落在地面上,桃娘跪坐在外侧为她磨墨。
江丝萝本想不要她陪,但磨墨自己属实不会,而这样免不了要暴露自己的字。对照着经本,心里忐忑谨慎的下笔,只求字与字之间匀称大小一致,她越紧张攥笔越用力,脖子梗着,没写几个字便觉头晕眼花。
“才人,若累了便歇息一会吧。”桃娘劝她。
她活动几下肩颈,说道:“许久不写字了,似乎生疏了,无妨。”
桃娘垂眼磨墨:“太后不是也嘱咐您不必劳累着自己,心诚就好,以往五殿下的事情您从未这样上心,殿下知道了心里也会感念您的。”
她自然知道,这就是她的目的。硬黄纸上普拙的两列经文排列成她拙劣的命运,“五殿下此去西北,此战必胜。”
午后的阳光透过板棂窗柔柔打在她脸上,发上宝珠莹润,眼眸里瞳仁在光照下呈现出琥珀色,女人坚定地凝望着抄撰的字迹,出神着喃喃道:“此战归来,必定封赏,他便光明正大拥有自己的势力和门庭,到时就不再是宫里头不得陛下宠爱的小皇子了。”
娴静的面容映上摇曳树影,神色莫名,语气在期望和哀伤之间徘徊。
再熬几年,皇帝死,高寅登基,她会自由。
心里一刹那晃过的心绪她没有理会,低头继续抄写,至于字与字排列组合出的内容倒没怎么理会。
而本应在殿外树下等待的张诚,此刻只和屋内人隔着一扇窗牖,面无表情站在阴影中。
日影西沉,晨昏蒙影,竹影之下几多寒凉,青石砖间钻出稚嫩草影。江丝萝本想赶在晚膳前回望月阁,自清辉殿出来,踏上青石小路,陶华园最边上的怡园此时红梅初开,江丝萝想着现下各处应当都忙着晚膳,不会有人来这里,于是坐在怡园的抱雪阁廊下看园中的早春红梅。
眼前红梅初绽,她脑袋里想起这会儿的原书女主卢令爱,此时应当在家中无忧无虑的同姊妹兄弟玩闹。范阳卢氏是百年世家大族,真正算得上贵族,她是家中嫡女,父母感情融洽,兄妹内宅和谐,闺中有挚友,每日里都是欢颜笑语。自出生来就没受过风雨挫折,她的世界里永远都是和煦的春天,永远都有春花美景作伴。
十六岁的女孩子,正是当年江丝萝入宫的年纪。每一个人的人生截然不同到如此地步,其实就算被高寅圈禁的那半年卢令爱也没吃过真正的苦,高励总归是晋王,没有褫夺封号,她也终归是范阳卢氏,高寅没有丧心病狂到有灭世家大族的举动。
她叹了口气,眼前枝头并蒂的梅花也引人羡慕。她站起身要回去,却在眨眼间自月洞下走进来一个石青色圆领袍的男子,恍惚间她的眼神定了定,与那日高寅的孔雀蓝混淆了,以为暮色下走近的是那个冷冽的少年。
但眼前的男人显然要年长几岁,石青色花罗衣袍,腰间金质躞蹀带,其上挂着玉佩香囊,面目如玉如琢,温润俊秀,只一眼就能博得人好感,引人信任。他见到江丝萝显然有些意外,但仍然眉目含着丝笑意般望过来。
江丝萝走下石阶,对来人道:“晋王殿下。”
“江才人。”对方温和道。
原来他认识江丝萝,也难怪,宫里头有位份的一共就那么几个。她抬头微笑着看看天色,“今日遇到晋王殿下,倒巧得很。只是天色不早,我待得够久了,便不打扰殿下了。”
玉树临风的男人侧过身让出小路,温言道:“才人慢走。”
她微笑点头,走在回望月阁的路上,觉着原书男女主真是有缘分。自己脑子里想着女主,男主就出现了。自打来了这里,还没在外头遇到过谁,哦,高寅除外。
也许是陶华园里始终太容易偶遇了,即便是偏僻的怡园也不例外。果然她一开始远远避开那里是对的,明后两天还是绕小路尽量躲避着人才好。
如此又躲着人抄了两天经书,她写得慢但认真,心经只抄撰完一遍,裁下那截硬黄纸,清辉堂的老内侍拿去妥善安置。她独自走到佛台前上了三炷香,然后将一张对折的字条收起来,又对着佛像拜了拜,带着桃娘离开了。
即便尽力躲着人,但那两日仍然每天会在回去的路上巧遇晋王,对方见她只是默默温和微笑,江丝萝心里装着事情,当时只觉着他像个定点刷新的NPC。
她并不信怪力鬼神,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只是穿书这件事有些邪门灵异,既然又被扔到这样的世界里就还是顺从这里的习俗比较好。
望月阁里,她等着少年出现,好将平安符送出去。
但直至出发前,高寅都没再出现在她眼前,许是非常忙碌,他刚满十七岁又是头一回随军出征,还担着元帅的职责。
春日乍暖还寒,高寅说得没错,那日的蜻蜓出现得太早了,并不能活下来。她捧着手炉站在八角亭中,此处距她的望月阁很近,而且能清晰看到周遭几条路上来往的人。
桃娘的身影从路上由远及近,她站回她身侧低声道:“陛下连同百官已经在端门送大军离开了。”
明明很如常的语气,她却从尾音里听出她暗含的怜悯。
暖炉也不是很暖,双手冰凉,她心口有点发涩,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堵在胸口。“已经走了?”眸光定在抽条的绿芽上,偏头又问了一遍。
“回才人,的确已经走了。”
闻言,那双眼轻轻合上,眼底的绿意随之消失,她听见自己心跳扑通扑通的声音,一种失落、怅然随着那声音起伏。这么多天从未出现,直至临行也没有来,她又迷茫了,高寅对她这个母妃到底上没上过心。更令她觉着可恨的是,自己却对他的行为感到失落,甚至难过。
难道高寅尚未捂暖,她就要先把自己的感情搭进去。
“才人,是张内侍来了。”
她睁开眼,亭外树下走来衣衫简素的张诚,对方俯身道:“参见才人,奴婢奉殿下之命侍奉才人左右。”
春日燕回,自亭子上空飞过,她淡淡道:“知道了,起来吧。”攥紧了叠在手炉下的那个荷包,目光空落落的没有实处。
紫薇城外,大军远行,甲胄鲜明戈矛如林。旌旗下的少年将军身披黑甲,自战马上回望。
“江才人,又见面了。”亭外走来令她意外之外的人,笑意温和地拾阶而上。
她正恍惚沉浸在难言的情绪中,见到来人,疑惑地蹙起眉:“晋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