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景宫往西,她沿小径跑上长廊,仔细不放过身旁的一景一物,自长廊而下,走到她那日等高寅的亭子,里头也没有猫的痕迹,从亭子里出来,踏着青石板在这处园子的花丛中找,一面找一面和桃娘唤着念念。
她已经有近一个月不曾出门,将自己关在一方小院里,适才甫一冲进园中,才知错过了门外春日,此时花浓草木深,四下并无一语应答。
“才人,不要紧,天气炎热,仔细身子。”桃娘掏出帕子给她擦额头细汗。
“我担心它乱跑,被当做野猫打杀了。”
她环顾周围,念念一向听话,听见她的声音便会跑到跟前,此刻叫了这么多遍,大概不在这里,抬腿沿着路往北走,再往西是王美人、杨才人的住处,她们知道念念,倒不担心小猫溜到她们那里去。
往北边过两道月洞和一座石拱桥,到了陶华园边缘处,她平日极力躲避的地方。
“才人,您在树荫底下稍作歇息,我去找。”桃娘扶她到水池边石墩坐下,“不管一会儿找到与否我都先来回禀才人。”
江丝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拿手帕擦额头的汗,这具身体纤弱,跑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真遇上危险,估计就是个倒地等死的命。
吹着凉风缓了几口气,独坐了好一会儿也还没等到桃娘回来,却等到了一个令她意料之外的人。
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袍服的内侍官自假山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仿佛大白天见鬼,江丝萝被他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端详对方的脸,觉着有丝眼熟。
那内侍官瞧着四十来岁,面无表情地低垂着眉眼,恭敬道:“奴婢参见才人,陛下请才人一叙。”
是武成殿前传话的那个宦官…浑身带着不祥气息的人,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随对方走,“陛下为何唤我?”
“回才人,陛下在前头园子等您,您去了就知道了。”前头引路的内侍一点儿都不肯透露,说话模棱两可。
碧池湖畔荷塘水榭上,内侍官站在下头请她拾阶而上,她提着裙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担心念念又担心自己,额头又惊出一层薄汗。
水榭门窗大开,吹过清凉穿堂风。红酸枝木做成莲花锦鲤纹样的镂空隔断,中间掏成月洞门,里头框着荷香湖景,在景与隔断间,皇帝穿着绛紫常服正在看书案上的折子。
长案一端,正有个毛茸茸的狸花猫卧在那里,见了她便要跳下长案,而另一头跪着桃娘。
江丝萝跪地俯首,“妾身拜见陛下。”
皇帝淡淡道:“起来吧。”
她直起身去看念念,小猫被那内侍捉在怀里挣扎,冲她弱弱地喵喵叫。皇帝没有抬头,仍在看折子,一旁的桃娘轻轻冲她摇头,提醒她不要冲动。
江丝萝垂着眼等着皇帝开口,耳边念念叫了几声就安静下来,不知道他钳制着一只猫又想做什么,心里有多几分不耐和厌恶。
折子落在案上一声轻响,皇帝饮一口茶,道:“朕听闻淑妃因老三先前的事去征求你的谅解,但你没有同意。”
原来是为那档子破事,说到底还是心疼儿子和表妹,她和高寅真是宫里头最倒霉的一对母子。
她垂眸看着自己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缓缓说:“淑妃说陛下答应如若此事我与五皇子原谅,便解了三皇子的禁足。淑妃之言妾身不敢轻信,而三皇子之过妾身也不敢轻饶,五皇子远在西北战场,原谅与否,妾身不能替他决定。”
里头的人轻哼一声,带着轻蔑的笑,仿佛看穿了她虚假的套话,“真是张灵巧的嘴。”这么说,但态度分明是觉着她愚蠢。
“你卖淑妃一个人情,她靠着魏国公,她日必定还你。这样的买卖不愿意?”
背靠魏国公这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总有些怪异,她始终低头,不知道上位者姿态神情,一字一句道:“此事涉及律法,不能退让,也不能买卖。”
那声音割裂了夏日怡景和满堂莲香,乏味又严肃:“你这意思,是在说朕罔顾律法偏袒淑妃。”
那不然呢,怎么就不见他来偏袒偏袒自己呢,她想,这么大的事情前朝文官吵着要高祉按律受罚,他却背地里因为表妹求几句情就打算将人放过,昏庸、偏心。
“妾身不敢也无权指摘陛下,此事是淑妃偏袒儿子,三皇子因此娇纵才酿成大祸,累及陛下受困扰。”这话说着,她心里恶心得要呕出来了,幸好水榭里拢共没几个人,不然传出去,她的脸面都丢尽了。
“抬起头来。”皇帝发话。
她匆匆从院子里跑出来,身上还穿着单薄的蝉翼纱和花罗长裙,玉白的脸颊染着层自血肉里透出来的红晕,眼眸清亮,眉心微蹙,抬头迎上皇帝平淡锋利的眼,只对视了一瞬,便移开目光,脸庞冲着上位,心想爱看便看吧。
脑海里一时想起梦境里,太后轻抬她的下巴说的那句有几分温柔娴静的模样。透过她,是在看谁呢。
“那奴婢说这狸奴是你的。”他瞥向内侍官怀里的狸奴,问垂眸的女人。
“回陛下,正是。”她的眼神落在乖巧的猫上,圆溜溜的猫眼也看着她,猫咪不懂人类的行为,只是到一个陌生地方玩了一会便被抓住,可怜兮兮得看着她,江丝萝原本想着它这么乱跑一定要挨几句训,但这会儿觉着平安就好了,小猫咪哪懂这些。
皇帝摆摆手,又拿起折子,那内侍官放下怀中小猫,念念颠颠地冲江丝萝跑过来,嘴里嘟嘟囔囔地喵喵叫着。她伸手忙将猫抱进满怀,低头对着上首道:“妾身告退。”
带着桃娘和念念往回走,她就像是特地从皇帝那捞人出来,怀里的猫安安分分趴着一声不吭,身后的桃娘却说话了:“才人,适才奴婢在池畔遇到念念,正欲上前,不想被陛下身边的宫人先行一步。”
“陛下可责罚你了?”她见桃娘神色如常。
“没有,陛下只问这猫是谁的,便令常内侍去请才人。”她脸色有些内疚,“还好陛下没有训斥才人。”
江丝萝颠颠怀里的猫,“瞧瞧你惹出来的祸事,你倒是装乖躲过去,我险些被你吓死。”
走回院子,张诚站在外头急忙走来,“才人可无恙?”
江丝萝把怀里的念念给他,抱了一路抱得小臂发酸,“没事,它自己跑到陛下跟前,下次再让我见到他,你就不要跟我回来了。”她用食指指着念念脑门,戳出一个毛洞。
“喵——”它甩甩尾巴,无辜瞪着眼。
张诚抱着猫跟在她身后,“陛下可为难才人了?”
她坐在软垫上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只是几句问话而已。”
但冥冥之中的潜意识告诉她这事不对劲,算算模糊的时间,也许快到皇帝宠幸那个宫女的时候了,这之前他突然到琉璃阁亲近妃子,今天又在批阅奏折的空隙见她,只为几句问话和一只猫,按照他以往的行事风格,更可能会直接把猫给桃娘就结束。而她,一个因为冒犯他被罚半年禁闭的人,他不会有兴趣见她。
她向张诚招招手,对方懵懂地凑过来,“你可知这会儿贵妃在做什么?”
他愣了,思考着回复道:“奴婢不知,才人是何意?”还抬眸去看她,指望她解惑。
江丝萝抿着唇:“算了,我以为你知道。”
最近这些事也许是皇帝的心已逐渐不在贵妃身上的预兆,她现在应该减少在皇帝面前出现,即便躲不掉,也不要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她端着茶杯放在唇边欲饮,又想到什么,问道:“前些时候你进宫,是殿下在尚宫局的打点。那若日后我想在尚药局和尚寝局挂个牌子,你能做到吗?”
张诚的表情从放松变得严肃:“才人想做什么?”
宫人在各房间的香炉里点燃驱赶蚊虫的熏香,那香嗅到鼻尖会有丝丝清凉感,她直起腰看着张诚轻声说:“我总要为自己筹谋。陛下若有一天不再专宠…”
对方没有说话,眼神似在她的眼中搜寻真实程度。“才人何出此言?”
她笑了,捻起身上一缕猫毛,“史上也没几个专宠到底的皇帝吧。”
二十年专宠说碎就碎,犹如镜花水月,儿子又因兄弟夺嫡而失去性命,曾经的耀眼的辉煌都在贵妃的生命里预设了代价。
女人笑得有些轻蔑,对皇帝一点尊重和情义也没有。
“可以做到。这样的事要做,需要才人从此称病不出,但也会有被识破的风险…”
“欺君之罪。”她接下他的话,若是被识破,上上下下都有杀头的危险。
她眼里没有胆怯,全是笃定,张诚意识到这个女人总在一些令人意外的地方坚持。
言尽于此,他从随身的算囊中掏出一个细竹筒,长只有约莫一寸,竹筒上端可以打开,从中抽出一卷小字条。
字条封口盖着兽纹黑章的印记,轻轻放在江丝萝面前。
江丝萝抬头看他慎重的表情,又低头看那卷字条,问:“这是什么?”
张诚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起身退至殿外。
夏日里的夜风吹着帷幔浮动,香轻轻燃练成烟线,鼻尖沁着清凉提醒着大脑不要困倦。
她拆开字条,还未读,就从里头掉出一枚小小的干花,粉色的五瓣花,花瓣边缘有锯齿状,花心处晕染玫红色。
也许是西北的花,两指捻起放到一边,指甲似有西北狂风中的沙粒感,又觉着是幻觉。
展开字条,少年凌厉笔墨落在眼底。
“西北地远孤寒,未见春,偶得此花,遥祝春天。”
落款是十日前。
以西北的偶然得见花,寄到洛阳,来祝她春日,但洛阳已入夏了。
这信笺短小,她寻了个空匣子扔进去放在梳妆台上,又笑自己的举动,好像他会寄来很多似的,高寅心思难以捉摸,不来辞行,却在两个月后大费周章的寄信来,难保没有什么别的意图。
江丝萝把空的竹筒还给站在院子里赏月的张诚,他愣着收下,看见她空荡荡的两手,道:“才人没有要给殿下的信吗?”
嗯?她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也要写吗?这会儿从洛阳寄信到西北要费不少周章吧?”
“还好,殿下本就有信要寄往西北。”
她了然的点点头,要掌握京中动向,她懂,“可是我写了他就会看吗?”高寅这人有那么在意她这个母妃?出征前连面都不露,近乎不告而别,这会又要与她通信,有这个必要吗?
江丝萝问出口:“有这个必要吗?”
对面的人被她一连串问住了,“我不要给他写。”女人别过脸,在夏日晴朗无云的夜空下,双眸熠熠生辉,“我该做的都做了,他出征之时不告而别,时隔两月来一份不明不白的信,我是那样好相与的傻子,要被他耍着玩?”
她抬起下巴,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简直莫名其妙,我不求他心里有我这个母妃,但至少不能耍我。”
女人冷哼一声走了,张诚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觉着竟有几分从前娇纵的影子。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他摇摇头,手里抛着竹筒玩,心里措辞要怎么告诉殿下。
室内,江丝萝抱着匣子坐在地毯上,又掏出那封小字条看,透过墨迹的缝隙,望见少年低头对照烛火执笔的场景,烛光在他脸上,应当会显得那眉目更加锋利,眼瞳更加明锐,整张侧脸从眉弓骨到山根、俊挺的鼻梁、鼻尖,再到冷漠的薄唇,下巴,弧线优美得如山峦起伏。
她摇摇头,把匣子放回去,那会儿高寅住在这里的时候,偶尔在正堂读书看信,她坐着刺绣看书,看一会儿便不自觉盯着高寅灯火下的脸出神一会,还悟到了“灯下看美人”的妙意。
一手成拳轻锤在自己脑门上,不要再被这个儿子的外貌迷惑了,这厮冷血无情,千万不能对他有什么过高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