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屋里,王方秋揉了揉还有些酸涩的眼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刚一站稳,一股突如其来的晕眩感猛地袭来,眼前景象天旋地转,她晃了一下,赶紧扶住床沿。紧接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她顾不上穿鞋,踉跄着几步冲到门外院子里的水池边,双手死死撑着冰凉粗糙的木头台子,控制不住地一阵干呕。嗓子眼火辣辣的疼,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可除了酸水不停地往上涌,什么实在东西也吐不出来,难受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怎么回事?”王方秋撑着洗手台,大口喘着气,额角和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温度正常,不像发烧。可这阵仗,比发烧还折磨人。
晃晃悠悠回到屋里,王方秋坐在厨房的矮凳上准备吃早饭。桌上照旧摆着一碗温热的玉米碴子粥,几个蒸得还算暄软的黄澄澄的窝窝头,一小碟咸菜丝,还有昨天剩下的一碟蔫巴巴的炒豆角。
这些平时勉强下咽的早饭,今天看着却油腻得不行,胃里的酸水又开始不安分地翻腾。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不适,勉强拿起一个窝窝头,只掰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放在嘴边,那股粮食混合着蒸汽的味道让她又是一阵反胃,怎么也咽不下去,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王方冬坐在她对面,正呼噜呼噜地喝着粥,腮帮子鼓鼓的。见她半天没动静,脸色也不对,停下筷子,好奇地凑近了些:“姐,你咋了?脸怎么这么白?跟刷了层白面似的,看着一点精神都没有。”说着,他伸出带着点粥水凉意的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咦?”
“没烧啊。”方冬缩回手,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眉头皱了起来,“你这样子可不像没事。要不今天请个假?”
“没事,就是有点不得劲,”王方秋放下手里的窝窝头,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可能最近事儿多,加上晚上又没歇好,有点累到了吧。”
话音刚落,旁边桌上一直慢悠悠喝粥,眼皮耷拉着的奶奶,突然把手里的粗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嗑”的一声脆响,惊得旁边的妈妈肩膀猛地一缩,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地上。
奶奶斜着浑浊的眼睛瞟过来,嘴角向下撇着,拉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哟,这就累着了?坐办公室动动笔杆子就累着了?也没见你下地挣工分,也没见你挑水劈柴,这就金贵得累到了?真是大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你小姑在里头还不知道遭什么罪呢,你倒好,有心思在家哼哼唧唧装娇贵!心肠怎么就这么硬呢?”
王方秋心头那股因为身体不适本就憋着的火,“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烧得她胃里的难受都暂时压了下去。
她放下筷子,抬眼直视着奶奶,眼神清亮,声音不高,却吐字清晰,字字句句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地上:“奶奶,您这话可真是新鲜。小姑遭罪,是她自己下药害人、咎由自取,怨得了谁?您要是真这么心疼她,觉得她委屈,不如现在就去公安局门口闹,再不行就进去陪她,替她分担分担?也让她知道,家里还有人心疼她不是?”
“你、你……”奶奶被王方秋这一通话堵得满脸通红,像只被踩了脖子的鸡,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她,半天愣是没说出下一个字来,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旁边的妈妈低下头,眼神躲闪,既不敢看王方秋,更不敢看气得发抖的奶奶,只是习惯性地小声嘟囔着:“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吧秋儿,她是长辈……”
“长辈就能为老不尊,黑白不分吗?”王方秋打断她,声音冷了下来。
妈妈被问得哑口无言,头埋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坐在主位的爷爷始终没吭声。
王方秋心里冷笑一声,对这一家子的反应早已麻木。
她站起身,就在起身那一瞬间,又是一阵猛烈的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身子控制不住地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王方秋赶紧死死扶住桌沿,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那股天旋地转的劲儿才慢慢过去。
“姐,你真没事吗?要不我送你去卫生所看看?”弟弟王方冬也站了起来,几步凑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眼里是实打实的担心。
“真没事,”王方秋冲他挤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拍了拍他的手,“缓过来了。我上班去了,晚了该迟到了。”
定了定神,王方秋挺直背脊,拎起放在门边的布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后,是奶奶气急败坏的咒骂和妈妈无力的劝解声。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铃响,王方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早上的晕眩感虽然没再那么强烈,但身体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还是让她提不起精神。跟几个相熟的同事摆摆手算是打了招呼,她脚步有些虚浮地往外走。
刚出大门,还没站稳,就看见王方冬那小子猴急地等在路边那棵老槐树底下,伸长了脖子张望。一见她出来,眼睛立马亮了,跟安了弹簧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蹿了过来,差点撞到她身上。
“姐!你没事吧?还难受不?”他凑近了,压低声音问,小眼睛在她脸上仔仔细细地扫了一圈,眉头拧着,显然早上的事他还记着,没放下心。
“好多了,就是有点乏。”王方秋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放心,“走吧,去大姐那儿。”
“哦哦,好!”王方冬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跟上她的步子,还不放心地在她旁边护着,生怕她再晃悠。
到了大姐王方春家,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王方春已经把饭做好了,白菜炖豆腐,炒了个土豆丝,还有一盆玉米面糊糊,虽然简单,但闻着就透着一股家常的暖意。看到王方秋和王方冬进来,大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快来,洗手吃饭,饭菜都还温着呢。”
“没事姐,老毛病,歇歇就好。”王方秋放下筷子,实在吃不下,“咱们先算账吧,算完了心里踏实。”
王方冬从身上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蓝布包着的小包袱,轻轻放在堂屋的小方桌上。
王方秋定了定神,强压下胃里那点翻腾的不适感,开始动手整理。王方冬和王方春也在旁边帮忙,把同面值的摞在一起。一时间,屋里只剩下哗啦啦数钱的声音,还有王方冬紧张的吞咽声。
“一块的有十张,十块。”
“五角的,一共四十张,二十块。”
“两角的最多,一百五十张,三十块。”
“一角的……”王方秋一边仔细地点数,一边在本子上记录,手指捻过那些带着汗渍和尘土味道的毛票。王方冬在旁边拿着个小本本,用铅笔头歪歪扭扭地跟着记,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复核,生怕算错一个子儿。
最后清点完毕,王方秋核对了一下账目:“进货成本三十六块钱,没错吧大姐?”
王方春认真地点头:“对,没错,那天我记着的。”
“卖出去的总共收回来一百二十块整。”王方秋看着本子上的最终数字,虽然身体疲惫,心里还是涌上一股实在的暖意和成就感,“除去成本,咱们这次净赚八十四块钱。”
“八十四!”王方冬眼睛瞪得像铜铃,猛地吸了口气,兴奋地搓着手,声音都变调了,“我的乖乖,这么多!发财了发财了!”
王方春也掩饰不住喜悦,嘴角弯弯的,眼里亮晶晶的。八十四块钱,够寻常人家大半年的嚼用了。
王方秋拿起算好的钱,先数出二十块递给王方春:“姐,这是你的。”然后又数出二十块,拍在王方冬面前,“喏,你的工钱,拿着。”
王方冬看着面前那沓钱,手指头都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捏起来,来回数了两遍,咧着嘴傻笑:“嘿嘿,二十!这么多!姐,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说撵狗我绝不抓鸡!”
“德行!”王方秋被他逗笑了,心里却盘算着别的事,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跟着我混可以,不过姐跟你说正经的,我准备继续读书考大学。你现在手里有钱了,也别光想着吃喝玩乐,该去把书捡起来,好好念下去,至少把字都认全了,以后算账、看合同也方便。不然以后跟我出去闯,连个路牌都看不懂,人家说南你说北,那可不行。”
王方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低头看看手里的钱,又看看王方秋严肃的脸,犹豫了几秒,把那二十块钱往前一递,梗着脖子:“姐,这钱我不要了,你拿着,我不读书,读书有啥用。”
王方秋没接,反而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点了点他的脑门:“你小子,傻不傻?这钱是你自己辛苦挣的,凭什么不要?再说了,以后挣钱的机会多着呢,你不读书,不认字,以后怎么帮我?我让你去邮局给我发个电报,你连地址都写不明白;让你去火车站买张票,你连去哪儿的窗口都找不着,被人三两句话骗了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到时候别说跟我闯,不给我拖后腿就不错了!”
王方冬被她说得脸一红,脖子也缩了回去,挠了挠后脑勺,把钱紧紧攥回手里,小声嘟囔:“知道了姐……我学还不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