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王方秋就悄悄起了床。昨夜她几乎没合眼,眼皮重得打架,脑子却跟跑马灯似的转个不停。
她摸黑从箱底翻出一套灰扑扑的旧衣裳,是她娘以前穿过的,打着补丁,平日里送她都嫌土气,现在却正好用来遮人耳目。又找了条颜色暗淡的方巾把头包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做戏做全套,她找出纳鞋底用的炭笔,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子,往脸上胡乱点了几颗“麻子”,左看右看,觉得这副尊容,大概亲妈站在面前都得愣神。
临出门前,王方秋从枕头底下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布包,里面是她攒下的几张钱票和一些粮票,不多,但眼下是她的全部家当。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顾凛临走前塞给她的那张写着地址和名字的纸条也揣进了怀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像抓着根救命稻草,又像握着块烫手山芋。
她屏住呼吸,一点点拉开房门的门闩。“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王方秋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听了听隔壁的动静。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东边天际隐隐透出一点鱼肚白。她赶紧侧身出去,反手轻轻把门掩上,几乎是踮着脚尖,像做贼一样穿过院子。经过奶奶那屋窗下时,她特意放慢了脚步,生怕一点声响惊醒了她,又惹来一场风波。
一路快步走到街上,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让王方秋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运气不错,正好赶上了头一班去下河村的公交车。车刚启动,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就扑面而来——汗臭、劣质烟草、不知谁抹的廉价雪花膏,还有车厢里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霉味儿,搅和在一起,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车子走走停停,像个喝醉的老头,每颠簸一下,那股恶心劲儿就往上冲一分。
好不容易挨到下河村站,车门“哗啦”一开,王方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下去。
她扶住路边的土墙,弯下腰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一个劲往上涌。缓了好一阵,那阵恶心感才稍微退去。这该死的反应,让她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她抹了抹额头渗出的冷汗,定了定神,找路边一个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大婶打听老中医家的方向。
那大婶拿眼角瞥了她几眼,指了个大概方向。王方秋道了声谢,顺着那大婶指的路往里走,七拐八绕进了一条独门独户的小院。一扇斑驳的木门虚掩着,门框上方的墙壁有些剥落。
王方秋推开门,“吱呀”一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些微陈旧的尘土气息。“有人吗?”她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来了,哪位?”里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悠悠的。接着,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走了出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袖口磨得有些光亮。他眼神平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老爷子,我……我最近身上不得劲,总是犯恶心,吃不下东西,身上也没啥力气,想请您给瞧瞧。”王方秋垂着眼,声音有点发虚,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老爷子眯着眼,没立刻说话,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眼神谈不上锐利,却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他没多问,一抖袖子,在靠墙的八仙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长凳:“坐。”
王方秋依言坐下,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她心里乱糟糟的,想着万一是真的,该怎么办?
“手伸出来。”老爷子声音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方秋心里七上八下,把左手手腕递过去,尽量让手不抖。
他伸出枯瘦但很稳的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脉上,随即闭目凝神。屋子里安静极了,只听得见墙上那个老掉牙的座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还有他们两人轻微的呼吸声。王方秋的心跳得厉害,咚咚咚地撞着胸口,一声比一声响,生怕被他听了去。
片刻后,老爷子睁开眼,没说什么,示意她换右手。他又诊了片刻,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动,随即松开,缓缓点了点头,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
他捋了捋下巴上不多的灰白胡须,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了然:“姑娘,是喜脉。”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记重锤砸在王方秋的心口,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虽然来之前隐隐有了这个最坏的猜测,可真真切切地听到这个结果,浑身的血都好像凉了半截。
完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个下午……居然就一次……
奇怪的是,当那只悬在半空的靴子终于落了地,最后一点侥幸破灭,心底深处反而涌上一股预料之外的平静。大概是坏事经历多了,承受能力也强了。
王方秋抬起头,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声音却还是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老爷子,我问一句,如果……万一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有什么法子么?”
“糊涂!”老中医摇了摇头,语气带了点惋惜,还有些不赞同,“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打胎是虎狼药,是拿命在赌,伤身子得很,不是闹着玩的。”
“风险很大?”王方秋心里一紧,追问道。
“打胎药性烈,伤气血,损根本。有人喝了药后血流不止,落下病根。”老中医神情凝重起来,“轻则身子亏损,往后难调养,重则……”他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老人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冷得王方秋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还有,若是没流干净,那东西残留在体内,更是后患无穷。”他缓缓说道,“有人因此邪气入体,高烧不退,有人落下病根,再也怀不上孩子。更严重的,命都没了。”
王方秋一下子愣住了,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老中医又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我看你面黄肌瘦,气血两亏,身子骨本就不算强健,若是冒险打胎,恐怕更是雪上加霜。年轻人,身体是自己的本钱,别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