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的走出老中医家的小院,夏日的热浪铺面而来。
王方秋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覆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什么也感觉不到。可她知道,这里面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她和顾凛的孩子。
真是,老天爷也太会开玩笑了。
“真是……意外不断啊。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过,高考更是不能耽误!这孩子……先留着吧,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王方秋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一路颠簸,王方秋终于回到了镇上。清晨的凉意还没散尽,车上的晃荡更让她本就空荡荡的胃里一阵翻腾。她忍着恶心,直奔国营饭店。
“同志,一碗白粥,再来几样咸菜。”她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饭店里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早起工人,端着搪瓷缸子,就着馒头咸菜,小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热腾腾的蒸汽模糊了窗外的景象,也稍稍驱散了王方秋心头的寒意。
白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白粥,米粒熬煮得软糯,散发出淡淡的米香。几碟咸菜被店员利索地摆在旁边,红亮的辣萝卜,翠绿的腌黄瓜,还有晶莹剔透的藠头,颜色鲜艳,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王方秋舀起一勺粥,就着脆爽的咸黄瓜送入口中,酸甜的味道瞬间在味蕾上炸开,驱散了早起的困顿和胃里的翻腾,饥饿的肠胃终于得到了抚慰,停止了无声的抗议。
胃里暖和起来,脑子也跟着清明了几分。她慢慢搅动着碗里的粥,热气熏得脸颊微微发烫,思绪也逐渐清晰。今天,她必须做一个决定——是否留下这个孩子。
老中医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打胎是虎狼药,伤身子得很,不是闹着玩的。”七十年代,医疗条件落后,堕胎的风险极高,一旦出现并发症,后果不堪设想。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好,若是冒险打胎,很可能落下病根,甚至危及生命。更何况,她其实并不排斥孩子,甚至可以说有些喜欢。上辈子,她就羡慕那些有孩子的家庭,看着别人家的小孩,心里总是软软的,现在自己有机会成为母亲,似乎也不错。
她试图给自己找各种留下孩子的理由,但内心深处,其实早已倾向于留下这个小生命。
只是现实的问题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七十年代未婚先孕,这在保守的小县城,简直是惊世骇俗,这不得判个流氓罪啊。还有工作怎么办?高考怎么办?生了谁能来照顾她和孩子?家里人要是知道了,还不得炸开了锅?想想都让人头疼。
她放下勺子,双手捧起粥碗,慢慢地喝着,眼神却愈发锐利。
凭什么?这事又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后果却要她一个人承担?还要独自面对家里那一堆烂摊子?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那个男人,也该承担起他应有的责任。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张被攥得有些发皱的纸条,那是她出门前特意揣上的,上面记着一个电话号码。握着这张纸,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力量,原本的茫然和无助,也渐渐被一种坚定的决心取代。
吃完最后一口粥,她起身付了钱,脚步坚定地走向不远处的邮政局。
邮政局里有专门打长途电话的隔间,需要先登记交钱。她报了号码,看着工作人员摇着手柄接线,心跳也随着那单调的“嗡嗡”声越来越快。
终于,电话接通了,里面传来一个略显低沉、带着公事公办语气的男声:“喂,哪位?”
是顾凛的声音。她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顾凛,是我。”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似乎在辨认。“方秋?”
“嗯,对。”她应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么?是复习材料不够用,还是哪里出了问题了?”顾凛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带着他一贯的负责任的态度。
他竟然以为是复习材料的事……王方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又觉得有些好笑。她捏紧了话筒,横下心,与其拐弯抹角,不如快刀斩乱麻。
“我怀孕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去。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之前那点公事公办的沉稳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电流的滋滋声仿佛被放大了,王方秋能感受到顾凛的震惊,就像她自己当初得知这个消息时一样。
几秒钟过去了,顾凛依旧没有回应。王方秋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心底蔓延。不会吧?他该不会是想赖账或者逃避吧?亏她之前还觉得他是个有担当的……
她皱了皱眉,语气带上了几分不耐:“喂?你还在不在?电话费很贵的,按分钟计费呢。”
“在、在在!”顾凛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你刚才说什么?我这边信号不太好,没听清楚。”
王方秋简直要翻白眼了,还信号不好?分明是在装傻充愣。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一字一顿地说:“我说,我,怀,孕,了。这回听清楚了没?”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久。王方秋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顾凛脸上那副冰山龟裂的表情,仿佛他的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
就在她耐心快要告罄的时候,顾凛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异常的果断,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在,你别动,在那儿等我,我马上过来找你!”
说完,不等王方秋再说什么,“咔哒”一声,电话就被挂断了,只剩下忙音单调地响着。
王方秋拿着听筒愣在原地,有点懵。这就挂了?
……
市公安局办公室里,顾凛放下电话。他的手还紧紧握着电话听筒,仿佛刚刚那通电话带来的冲击仍在身体里回荡。他的脸色变幻不定,眉头紧锁,眼神中透出一丝惊喜和震惊。
旁边的同事老李正忙着整理文件,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抬起头来,好奇地问道:“队长,怎么了?刚才谁来的电话,有紧急任务?”
顾凛猛地往椅子上一靠,抬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然后,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发出一声短促又古怪的“呵”笑。
同事更纳闷了:“队长?你这是……遇上什么大好事了?”笑得这么……诡异。
顾凛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他的脑海中全是王方秋的声音,还有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怀孕了”。
“队长?”小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凛回过神来,迅速收敛了表情,恢复了往日的严肃:“哦,没事,有点私事要处理。我请两天假,队里有事你帮我盯着点。”说着,他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准备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他又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朝同事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那个……老李,身上带钱和票了吗?借我点,回头还你。”
同事被他这一连串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钱和粮票一股脑地塞到顾凛手里:“全给你了,够不够?不够我再去给你借点。”
顾凛也没客气,接过钱和票,说了声“够了”,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留下同事一个人在原地挠头,嘀咕着:“这到底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